在南海的风浪里,先抓住要害,才有余力铺陈。黄岩岛就是这样的要害。它是中沙群岛里唯一露出海面的礁体,礁盘约150平方公里,周长55公里,卡在通往巴士海峡的要道上,离苏比克湾近,向东又能牵到关岛,和永兴岛、永暑礁构成一个拱住航道的三角。全球贸易和油气运输的重载航线天天从它附近掠过,这种地理位置决定了资源会优先倾斜到它身上,而非更为广阔却更为“隐身”的中沙大环礁。
把路口看住:黄岩岛的支点效应
黄岩岛的风波,几乎是按年份敲着鼓点走来的。上世纪70年代,菲律宾开始在岛上做非法占控的尝试,甚至炸毁过中国的主权标志碑,扣押渔民、把碎片抛到礁盘上,留下的不是碎石,而是记忆。1997年4月,菲舰封住礁门,三艘中国渔船进不去,设备被扣押到马尼拉。1998年1到2月,四艘渔船又遭拦截,菲方登船搜查,连鱼都被扔掉,理由是所谓“违反规定”。
到了2000年代,菲律宾海军在黄岩岛巡逻愈发频繁,2002年干脆封堵通道,2006年布设浮标划禁区,把中国渔船挤到外围。转折发生在2012年。4月8日,菲方飞机在空中定位,称发现八艘中国渔船;10日又派出BRP Gregorio del Pilar军舰逼近,登船查所谓珊瑚和贝壳。中国海监75和84随即到场对峙。菲方随后又增派三艘艇,局势绷到5月,遇上天气变坏,菲律宾撤离,中国取得了实际控制。此后,中国海警巡逻加强,礁盘上搭起岗哨,拉起铁网,周边水域的动态被盯得更紧。黄岩岛的驻防力量,从此把影响力投射到整个中沙海域,海域管理覆盖超110万平方公里,中沙则由西沙代管。
把镜头拉远一点,就看到了另一条线索。2016年南海局势再起波澜后,黄岩岛成了各方注目的焦点,海警几乎是日巡夜巡。越南渔船频频闯入中沙一带。2014年中国的科考队在夜里就见到过三十多艘围着某个暗沙,发动机声轰鸣,方法粗暴,用炸药爆破作业,珊瑚碎片在水里漂,海水浑得像加了泥。相比之下,中国船只那时数量不多,主要在采海参。这一幕让黄岩岛的“守门员”角色更加凸显——防御需求压过了对中沙大环礁的开发冲动。
看似平坦的海底,其实是工程师的噩梦
换一个角度,再看中沙大环礁。它是个真正的“大家伙”:面积约8400平方公里,呈椭圆形,长约140公里、宽约61公里,摊在南海中央,几乎全淹在水下,水深在9到26米之间。它属于中沙群岛的主体部分,周边散布着26个暗沙和暗礁,内部包着潟湖,鱼类资源极为肥沃,每平方公里的生物量超过1200吨。但对工程队而言,这样的“平坦”不是友好,而是考验。
最浅的漫步暗沙也有9米深,等同于三层楼高。填海要从远处调运沙石,散布得像撒开的芝麻的26个暗沙,沿着东北到西南拉出140公里的长线,测量定位要反复作业,船只在浪里摆动着放仪器。设备从三亚或更远的港口调来,沙料倾倒海里,海流一冲就散,得反复推、反复固。单论成本,每立方米的填海费用都比南沙一些有礁盘托底的点位高出20%以上。范围广、物流线长、季风和风暴来时船只要避港,工程进度说卡就卡。
这不是纸上谈兵。中国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开始尝试南海的工程实践,到了2013到2016年,在永暑礁、渚碧礁、华阳礁的填海造地上拿出了成色,建成了几千米的跑道和可停靠的港口。但换到中沙大环礁,一切都要“放大”。它的礁盘约130平方公里,看上去水深均匀在9到26米,好像更好下手,然而暗沙之间往往间隙狭窄,船道弯多,导航必须小心翼翼。环礁内的比微暗沙,浅到11米,面积约40平方公里,确实像是一个“起步点”。但它周边隐矶滩多,与黄岩岛相距约300公里,补给线拉得很长,油耗、人力、气象窗口的成本全都会被放大。
把外海地形再扫一眼,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说它“适合潜艇基地”——外坡从350米陡降到2000米深,四周海槽2500到3500米,水下地貌藏得住。但“适合”不等于“现在就能建”。深水作业要求设备承受深压,材料抗腐蚀,施工人员轮班也要与复杂海流周旋。到目前为止,中国只是在环礁内试验性地投放鱼苗,船开进潟湖区域,投放箱笼,鱼群散开去,但深层的工程开发还没有动手,原因很实在:成本这道坎太硬,谁来都得掂量。
与南沙的横向对照:为什么那里能先行
如果把中沙与南沙放在同一张表上,你会看到一种“优先级”的逻辑。南沙的一些礁体,尤其2013到2016年重点建设的永暑礁、渚碧礁、华阳礁,本身有露礁或浅礁作基础,施工窗口和成本控制有优势,最终建出了跑道、泊位,形成相对完整的岛礁支点网络。越南在2021年起在南沙非法推进的那些“小动作”——大致8.5平方公里、11个点——之所以能短期见形,也是因为选点较浅、规模较小、施工周期短,成本和风险都能压着走。中国海警予以驱离,他们的船只撤得也快。
而中沙大环礁,盘子太大、线太长、风险太多,一旦开弓却难以收手,预算超支、窗口错失的风险叠加在一起。再加上珊瑚生态要顾及——环礁常常是“海上基因库”,浮游生物的碳代谢效率据测高出40%,一旦破坏,修复费用更高、周期更长。工程账与生态账叠起来,第一道关就把“大规模开发”的路堵得严严的。
制度与法律的背后牌
管理海域不仅是“到场”,更要“入法”。1992年中国《领海及毗连区法》明确中沙为中国领土。2009年与2011年,中国又向联合国提交外交照会,阐明相关主张。中国在南海坚持“四沙”架构,以群岛整体为单元考虑基线和历史性权利,这与《联合国海洋法公约》那种“逐礁逐点”的岛礁属性判定思路存在分歧。2016年仲裁案对岛礁属性作出限制性认定,意图压缩中国的海权空间,但中国不予承认,坚持通过谈判解决争议。美国在2022年1月发布了Limits in the Seas第150号文件,对中国主张提出批评,中国随后表明立场,强调维护地区和平稳定。
行政机制上,2020年4月,三沙市设立西沙区、南沙区两个市辖区;中沙由西沙代管,地图标注了群内诸多暗沙、暗礁。到了2025年9月10日,国务院又批复设立黄岩岛国家级自然保护区,科研船进入区域采集珊瑚样本,潟湖里的沙洲串珠般连片,渔船则在外围水域作业。这样的“保护区+科研”路径,本身就是把生态账放在前头的一种表达。
谁在外压谁在缓解:菲律宾与越南的两种压力
外部行为各有“性格”。菲律宾在黄岩岛问题上多用“堵口”的办法,封入口、布浮标、海空协同侦察,典型如1997年的封口扣押、2002年的封航道、2006年的禁区浮标、2012年的军舰登临。对峙的尾声常常交给天气和国际舆论。
越南在中沙一带更多是“化整为零”的渔业压力,用爆破这种高破坏性的手段抢时间、抢渔獲,2014年那次“三十多艘船夜袭暗沙”的场景,说明他们对生态后果并不在意。两种压力叠加的结果,是中国在黄岩岛加码巡防,把“口”看紧,进而对整个中沙区域形成覆盖。这反过来又冲抵了对大环礁展开工程开发的资源配给。
地理与生物,既是丰饶也是束缚
中沙群岛从北起神狐暗沙,一路延伸到东边的黄岩岛,三十多个暗滩铺开,海域覆盖之广仅次于南沙。中沙大环礁内部的潟湖,养得起海上“粮仓”——每平方公里超过1200吨的生物量,意味着渔业潜力可观。中国渔民在这片海域的开发源远流长,命名体系也自成一套,古人说“峙者立也”,在南海地名中“峙”多用以指岛,“沙”多指礁,取其形、记其位。这种在地命名,既是文化,也是“使用证据”。
然而“大”也意味着难。外缘从350米的海底陡坎直泻到2000米,四周海槽又在2500到3500米之间游走。潜艇确实可以出入其间,但要把工程和驻用能力铺开,还得面对深水压力、材料腐蚀、潮汐和洋流的多重考验。中国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试水南海工程,后来在美济礁、永暑礁等地的人工岛上投下巨大投入,跑道、观测站拔地而起。若把中沙大环礁的规模换算,相当于七十多个永暑礁“拼版”,投入要成倍上升。谁来,都会掂量。
优先顺序如何被塑造
现实政策不是“看哪儿热就上”,而是“看哪儿要害就守”。黄岩岛是中沙群岛东侧唯一冒头的礁石,距中沙大环礁约300公里,正扼巴士海峡要道,承担的是海上交通安全与主权展示的双重任务。2012年后中国取得黄岩岛的实际控制,随之强化的是常态化的海警巡航、基础设施的点状布设和更密的海域监控。2016年南海形势再起涟漪,黄岩岛成为亮点,资源被吸过去,就是对要害的理性回应。
对中沙大环礁的“试水”没有停止,但节奏放缓——投放鱼苗、加强海警驱离,尤其针对越南渔船的非法爆破作业进行压制。近年入侵有所减少,既是威慑,也是管理的结果。
海上合作与分歧的摆盪
能源合作是个风向标。中菲油气合作在2022年由菲方宣布暂停,2024年3月,菲律宾驻美大使公开向美国求援,寻求在南海问题上的支持。围绕权利主张,中国坚持“四沙”,强调以群岛整体的历史性权利和基线安排为基础。到2024年11月,菲中对各自主张进行澄清,提出围绕黄岩岛的12海里与200海里专属经济区的相关说法。文本的争执并不会立刻改变海上现实,但会形塑舆论与外交的框架。正如古人言“有度者不辩而自明”,把握节奏与尺度,比口号更要紧。
为什么“先稳后谋”是更优答案
把所有线索拼在一起,脉络就清楚了。中沙大环礁的“工程账”巨大:9到26米的均匀水深、26个分散暗沙、长达140公里的带状结构、外侧深海陡降,决定了填海造地的成本和风险都很高,比南沙同类项目高出20%以上。生态账更难忽视:珊瑚生态是海上基因库,浮游生物的碳代谢效率高40%,破坏后的修复更贵更慢。战略账则告诉人们:黄岩岛是要害,黄岩岛的守与控能辐射整个中沙,海上的“门槛”守住了,后续谋划才有余裕。
两大因素——成本难度与支点优先——彼此纠缠,互相加重。历史事件的波峰波谷,从1970年代菲律宾的非法举动,到1997与1998年的扣船再到2012年的对峙夺回实际控制,再叠加2014年越南在中沙的爆破作业,外部压力像潮水一波波涌来,逼着中国把资源压到黄岩岛,把“口”看紧,把“线”织密。行政与法律框架也在不断加固:1992年的法律定位,2009与2011年的照会,2016年仲裁案的应对,2020年三沙区划的设立,直至2025年9月10日黄岩岛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确立。这些点连成线,是“先固支点,再图全局”的务实逻辑。
关于未来的几种可能
在可预见的时间里,中沙大环礁更有可能继续采用“轻触式”的开发:生态保护优先、渔业科学利用、监测网络加密。工程层面,可以从风险最低的单点切入,比如类似比微暗沙这种相对浅、面积约40平方公里的点位,探索性地验证补给与施工窗口,但不急于求成。黄岩岛则将继续作为“锚点”,依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框架,形成保护、科研与主权维持的综合布局。
这一切,并非退让,而是秩序。正因中沙大环礁的面积大到8400平方公里,内部有潟湖、外围有深槽,生物量高、地理险、工程难,才更需要耐心。黄岩岛与永兴岛、永暑礁构成的三角稳住了大动脉;西沙代管中沙的安排让行政有了抓手;海警的常态化巡航与对外渔船侵扰的应对,使现状更可控。等到条件成熟,哪怕只是把一个弯曲的船道理顺、把一个补给点坐稳,都会像落子有声。南海的棋局,向来不在“快”,而在“稳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