摄政王在殿前跪了三天三夜,只为请旨将我贬妻为妾给心上人让位。
三天过后, 他带着圣旨踏出殿门。
皇帝看着他决绝的背影“只愿你来日莫要后悔”。
他却脚步都未曾停滞一瞬,只留下句。“本王永不后悔。
我原以为自己会心如刀绞,可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异常冷静。
皇帝面露担忧, 绞尽脑汁看向我:“皇叔他只是一时被张婉意蒙蔽,
他心里还是最在意你……
后面的话, 皇帝说的也没有一丝底气。
像是自嘲般, 我轻笑一声: “反正过不久, 我就要与他和离出征了, 是妻是妾也都不重要了。”
“陛下也不必觉得愧疚为难, 把和离的圣旨给我即可。”
我也有了决断, 皇帝长叹一声, 又拟了道和离圣旨给我。
出宫时, 正好在下雪, 红墙白瓦, 一切犹如从前。我走走停停竟然无意识走到了御花园, 撞上了伫立在廊庭中赏雪的他。
四目相对。
他诧异一瞬, 眼神晦暗: “月儿何时入的宫? ”
我将圣旨藏了藏, 也装作惊讶: “我来探望太后, 皇叔何时来的? ”
他薄唇紧抿着, 狭长的凤眸上挑像是在猜忌些什么。
对视良久, 最后是他见我脸色苍白,便将大氅脱下来, 披在我的身上。
“既如此, 月儿便同本王一起出宫罢。”怕路太滑, 他执意要牵着我。
我挣扎了两下抽不开, 便由他去了,左右也牵不了几次了。
这时, 小太监匆匆来报: “禀报王爷, 您的护卫战一在宫门口等您, 让奴转告说婉意姑娘害喜, 吐得厉害, 等着王爷回去陪呢。”
下一瞬, 我便感觉, 他握着我的手放了。
“本王先走一步, 你小心回来, 莫要着凉。”他将伞留给我, 叮嘱了句便匆匆离去。
我站在原地看他远去的背影越来越远, 越来越小。直到快要看不见他, 我才压下心中的情绪出了宫去军营的校场练剑。
刚练完外面亲卫来报, 说摄政王派人送来一块十两的金锭, 并且请我回王府去帮忙布置成亲事宜。
我想了想, 是该回府整理自己的所有行李了便回了一趟摄政王。
一柱香后, 我刚走进摄政王府, 便看见府内已经布满红绸, 贴上了红双喜。
我双目一刺连忙收回视线往书房去。
一进听竹轩的院门, 就看见女人披着一身红色狐毛大氅, 坐在主位上喝茶,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, 头上带着凤冠, 赤红的宝石熠熠生辉。只一眼, 我便认出这是阿娘留给我的遗物!
觉察到我的视线, 她还抬起手, 得意扶了扶头冠: “姐姐可是觉得眼熟? ”
“现在姐姐只要对着我跪下, 恭敬请我喝茶, 我便把这头冠还给姐姐。”
她洋洋得意仿佛拿捏住了我。
可我却一句废话也没有, 直接越过一众丫鬟上头去摘下她的头冠!
“既是我母亲的遗物, 那就没有向你下跪才能讨回来的道理! ”
我摩挲着手上的红珍珠, 丢下这句话就要走。她看着自信洒脱的背影, 眼里闪过一抹怨毒, 而后捂住小腹痛苦大喊: “痛,好痛……我的孩子……”
周围丫鬟婆子骤然乱成一团: “王妃! 快来人去请御医啊, 王妃和世子出事了! ”
我心口发紧, 不祥的预感如山压来。
自觉从头到尾都没碰到过她, 却忍不住想要加快脚步, 离开这个是非之地。
不曾想。
我还未出听竹轩, 就被他的亲卫团团围住。
“挽月小娘, 王妃出了意外, 当时只有你碰过她, 还请你留在王府, 。”我握紧手中的红珍珠, 一句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送回了书房。
我在书房枯坐了一天。
傍晚时分, 他终于忙完过来, 身上还沾着淡淡的血腥味。
一见面, 他问都没问一句, 直接就下了定论。
“月儿, 立婉意为妃是因为她怀了本王故交的孩子, 而且……这也是代替你和你娘, 对婉意和她母亲的补偿。”
我眼里的光瞬间暗了下去。女人这样拙劣的栽赃陷害, 他都要揣着明白装糊涂, 给她撑腰立威。
我低眉顺眼, 态度恭敬。
既然他不愿意坦白, 那我便装作不知道吧。
他怔然一瞬, 手中的扳指都停下了转动。
他想过我会和他闹和他吵, 但他没想过我就这样认下了。
书房内一瞬静谧下来, 寒风涌动缓缓吹进他的心里。他缓了又缓, 薄唇才轻吐出一句: “你与我好似生疏了许多。”
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 只能沉默。
他细细打量我, 这才发现, 我的腰间一片素净: “本王曾送你的那块暖玉呢?你一直随身携带, 近些日子却好似再没见你戴过了? ”
如果他足够细心, 就会发现, 不仅是他送的暖玉, 还有头钗、东珠、手镯。
我屋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早就卖掉了, 凑做军资只为让将士们有衣服过冬。
但我不会告诉他, 只随口一答: “许是遗落在什么地方了。”或许是真的想开了,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。
我躬身朝着他行礼, 眼里连一丝情谊也没剩下。
“如若皇叔能将剩下的三锭金给我”
“我愿开祠堂将她记在张家族谱上,让她真正成为我张家的一份子。”
“望皇叔原谅我这些日子的冲撞鲁莽, 也算是恭贺皇叔, 觅得良缘, 白首成约。”
纵然他喜形不露于色, 此刻也瞳孔震颤, 难掩惊讶。
他眯起凤眸紧紧盯着我, 似乎是想要看出我有没有在说谎。可我坦坦荡荡。
他的气场一瞬沉了下去, 指尖的扳指“咯吱”作响: “本王以前怎么不知, 你竟这样大方? ”
以前不大方, 当然是因为爱会让人生出独占欲。
现在大方, 当然是因为不爱了。
我扯了扯唇, 一幅乖顺至极的模样:“如皇叔所言, 婉意与皇叔并无私情, 那我还有什么好介意的? ”
他一噎, 抿着薄唇许久, 才开口: “三锭金, 本王取来给你便是。”
他朝着暗处拂袖, 隐匿在暗处的护卫战一立即得令。不过一刻钟便取来了三锭金。
接过金锭时, 我心口有过一瞬的沉闷。
毕竟拿到这最后三枚金锭, 就意味着我与他的夫妻情谊彻底断了。
我摩挲着这三枚金锭, 红了眼朝他行了个礼。
“多谢皇叔。”
他被我的生疏刺到, 拂袖起身准备离去。
到书房门口时, 才仿佛想起什么似得。“曾经你与本王说, 如若本王令你伤心难过, 便予你一锭金, 待凑满一百锭时, 你便会永远离开本王。”
“不知此刻, 本王给你多少锭了? ”
一百锭金, 一万两, 已经足够买下全军一整个冬的粮草。
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, 随口说了个数: “九十五个罢。”
听到这个数字, 他紧绷的背脊似乎放松不少。
他背对我点了点头: “剩下五个金锭, 本王不会再让你伤心了。”
说完, 他才缓缓踏入风雪。他似乎从没想过, 他与我之间早就已经走到了终点。
而等到他的背影彻底被风雪吞没。
我才对着这无边的夜色, 轻轻说了句: “可是皇叔, 我已经彻底放下, 再也不会被你伤到了。”
当夜, 我将那封和离书放在桌上, 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王府。
得胜还朝后,他终于跨过世俗,在三军阵前起誓要娶张挽月。
“本王顾砚之此生不求子,不纳妾,只求与张挽月白头与共!”
大胤朝人尽皆知,摄政王顾砚之爱张挽月如命。
可婚后三年,他养了张挽月的义妹张婉意做外室。
且对张挽月唯一活下来的兄长张彦辰说:“四郎,唯有你以残疾之身,去陛下面前哭诉不放心婉意,陛下才会将婉意许给我。”
“也只有如此,挽月才不会同我哭闹。”
……
胤朝,常胜将军府祠堂。
“月儿,我观王爷心意已绝,恐怕纳张婉意为妾,只是迟早的事了。”
“可笑当年父亲战死时,还要把那医女张婉意认做义女,她竟然如此恩将仇报,破坏你与王爷的感情!”
祠堂檀香袅袅,四哥张彦辰的话如重锤砸在张挽月心上。
她扯了扯唇角,苦涩的笑溢满脸颊。
与顾砚之相识二十余载,从幼时追着他喊皇叔,到如今跨过礼教成为他的妻。
她见过他爱她是什么模样。
他不爱了,她自然也能第一时间觉察。
只是没想到。
他们曾经跨过万千磨难才在一起,如今成亲不过短短三年,爱竟然就散了。
张挽月着轮椅上的张彦辰,心口刺痛仍如有刀在剜。
十年前,嘉陵关一战。
她父母和三位兄长皆战死,只有四哥张彦辰活着,却也因此一战落下终身残疾。
如今,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。
她不愿再让张彦辰担忧:“四哥莫担心,我已有决断。”
“近日柔然犯边,陛下已同意我与顾砚之和离,如今只等集齐军资,我便会率领大军,出征柔然。”
张彦辰的手一瞬死死嵌入木轮椅,英俊的脸上是深刻的沉痛。
“挽月!将军府如今只剩我们兄妹二人,若你再出事,叫四哥如何独活?”
他悲痛的话像是巨石,沉沉在张挽月身上,让她喘不过气来。
张挽月指尖微微收紧,死死忍住眼眶中的热泪:“四哥,你我都知道,为国征战是将军府的荣耀,保卫边疆百姓,是你我刻在骨子里的使命。”
张彦辰一瞬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,满脸颓败靠在木轮椅上……
兄妹俩相顾无言,只余心痛。
以至于张挽月迎着风雪出府时,眼眶都是红的。
远远地,她就看见顾砚之等在外面。
男人玄色九蟒长袍,大氅上堆满积雪,俊美不似凡人,只有见到张挽月时,那双淡漠眼才有了情绪。
“怎么去了这么久,四郎不知本王在外面等你吗?”
“怎么脸色不好,是不是饿了?”
“怎么连眼睛都红了?”
他握住张挽月的指尖,觉察到她指尖冰凉,没有丝毫犹豫就将她的手放进怀里暖。
他这样贴心,张挽月该高兴才是。
可距离陡然拉进后,她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熏香。
仔细看去,顾砚之的衣襟有些许散乱,脖颈之下隐约可见猩红的吻痕……
她回将军府不过一个时辰而已,竟然也等不得,要和张婉意亲密一翻。
张挽月抬手,轻轻理了理他的衣襟:“皇叔,若是当年,我们没成婚……”
话未说完,顾砚之的脸色就沉了下去:“胡说什么。”
“你是本王亲手养大,现在可是后悔嫁给本王?”
二十年前,柔然犯边,张家满门出征,连年仅十二的四哥也上了战场。
偌大的将军府,只剩下张挽月一人。
是顾砚之可怜她,把她带进宫。
战打了十年,他就养了她十年。
这十年,她跟着同龄的太子念书习武,跟着太子唤顾砚之皇叔。
也是这十年,她对这个才大自己六岁的皇叔,情根深种……
或许当初。
她就该按下心中爱慕,一声皇叔,一世皇叔。
张挽月笑着摇了摇头:“说笑罢了。”
说完,她先一步上了马车,与顾砚之一同回摄政王府。
谁知才到半路,顾砚之的贴身亲卫凌一突然神色来报:“王爷,户部有紧急公务,请您挪步!”
“冒冒失失,成何体统。”
顾砚之虽然在训斥,可眼里却满是担忧。
太子登基后,身为摄政王的顾砚之已将政务全部交还,如今只在户部领个闲职而已。
他这么着急,大约是去见她的那位好义妹——张婉意。
张挽月笑笑,只说:“皇叔去吧,只是既然失约,别忘了我们之前说好的。”
顾砚之难得弯起唇角,点了点她的鼻尖:“小狭促鬼,别说一个金锭,就是百个千个,本王也舍得。”
这是他们曾经的玩笑。
若是让张挽月生气,顾砚之就补偿她一个金锭。
如若攒够一百个金锭,张挽月就会永远离开他。
如今,这笔黄金是大军开拔,她出征柔然的最后一笔军资了。
现在还差七枚,就是她凑齐的数量了。
凑齐那天,便是她与顾砚之正式和离,出军北上那天。
顾砚之丝毫未觉,让凌一取了一枚金锭给张挽月,匆匆走了。
再见到顾砚之时,已经是第二天。
他依旧穿着昨天那身,神采奕奕地进了书房找张挽月。
彼时,张挽月已经看了一整晚的边防分布图,双眼通红。
以前,张挽月累了倦了、伤了痛了,顾砚之总是第一个发现的人。
但现在。
顾砚之无视她疲倦的神情,握着她的手:“你近日似乎总是忧心忡忡,我在回府的路上遇见了你的义妹,不若让她入府陪你罢。”
“东侧的听竹轩是不是空着,便让她住到那里。”
如此,便是已经做了决定,只是知会张挽月一声而已。
好在张挽月已经不在意了。
张挽月深深看了他一眼,上扬的语调里没有一丝笑意:“好啊,听竹轩正好离皇叔的书房近,皇叔正好替我多照顾义妹。”
她脸色语气都如常,顾砚之没来由慌了一瞬。
不过很快,那抹慌乱就被他压下,笑着把张挽月拥入怀中。
“婉意是你的妹妹,无论如何,本王都不会亏待她。”
张挽月靠在他的胸膛,明明他还是她爱的那个人,可她心里却已经没了一丝波澜。
张婉意住了下来。
当晚,她就带着丫鬟,哭唧唧到了张挽月的书房:“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了姐姐?不然怎么我一入府,亡母留给我的玉簪就遗失了……”
张婉意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她,苛待义妹。
下人都以眼观鼻,不敢说话。
这点伎俩,张挽月根本就不放在眼里:“那便去查你自己是如何丢失的,与我何干?”
军中事忙,她打发完张婉意,就想让张婉意走。
就在这时,外面突然传来通传。
“王爷来了。”
顾砚之一进来,张挽月便看见他的眸光落在张婉意身上。
那眼神,三分疼惜三分担忧,还有四分是安抚。
果然,下一刻。
张挽月便听见顾砚之的质问:“早间让你妹妹住下来是你同意的,如今又闹什么?”
张挽月黛眉一簇,还没开口。
张婉意就先一步跪下,泪眼涟涟:“姐姐,若是别的物件,哪怕再珍贵,妹妹都能赠与你。”
“唯有这支玉簪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,还请姐姐还给我。”
就连顾砚之,脸上也染上失望之色:“月儿,你年幼时,本王教导过你什么?”
“君子不虚行,行比有正,你怎么能因为妒忌,便苛待于她?”
他下意识从怀里拿出一锭金:“你若是缺银钱,本王给你便是。”
三言两句,甚至未曾听张挽月辩驳一句,就把苛待义妹罪名盖在了她的头上。
望着顾砚之递来的金锭,张挽月的表情有过一瞬空白。
明明曾经,哪怕她与太子争执,顾砚之都会率先维护她。
他现在就这么爱张婉意?
张挽月扣紧手指,反问了句:“敢问皇叔,我什么都有,为何偏要嫉妒婉意,嫉妒到甚至不惜偷拿她的簪子?”
“当然是因为我有了王爷的骨肉……”
张婉意话未说完,便被顾砚之冷呵打断:“住口!”
可张挽月还是听见了。
原来……急着要纳张婉意为妾,甚至不惜去找四哥商议。
是因为张婉意已经珠胎暗结,顾砚之急着为孩子正名!
张婉意被顾砚之怒斥,眼里的泪当即落了下来。
可这次顾砚之没再看她,而是放缓了声音,小心翼翼哄张挽月:“月儿,一根簪子而已。”
“还给她吧,不闹了好不好?”
这话像是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,直直浇灭了张挽月心里的怒火。
话都说到这份上,他还是觉得她在刁难张婉意的话,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。
张挽月扯了扯唇,露出一个不算笑的笑。
“好,我不闹,那王爷想要如何处置我这个‘苛待义妹’的王妃?”
顾砚之抬手捏了捏眉心,沉思一瞬:“今日起,你就别掌家了,让婉意代你掌家。”
张挽月听着,连心痛都没了,只觉荒谬。
她即将要走,这摄政王府谁掌家都与她无关,只是这张婉意是什么身份,替她掌管王府?
小妾?还是外室?
似乎是洞察她的想法,顾砚之对着下人吩咐了句:“王妃身体抱恙,义妹张婉意代为掌管王府。”
一众仆人连个不字都不敢说,战战兢兢俯首应“是”。
最后,众人退去。
张婉意得意起身上前,靠在张挽月耳畔说了句。
“姐姐,你瞧,这天下所有的男人都一样,在家吃不饱,就会到外面偷腥。”
“你信不信,最后我会取代你,成为新的摄政王妃?”
张挽月心口刺痛,可她久居阵前,早便学会了喜形不露于色。
“想要你就拿走罢。”
“抢来的东西,又得几时长久?”
更何况她不日就要出征,这摄政王妃谁爱当谁当吧。
张婉意气得咬紧了牙:“那姐姐就看看,我能霸占王爷几时。”
张挽月懒得和她争吵这些,转身回了书房。
直到把门关上,隔绝掉外面的一切声音之后,张挽月才露出疲态。
她望着桌上的沙盘,满脑子都是以前将军府满门出征,她一个人被丢在诺大的空府里,是顾砚之牵起她的手,说会给她一个家。
现在,摄政王府一切如旧。
张挽月却已经没有家了的感觉。
她重新推衍沙盘,一遍遍安慰自己:感情是会消失的,这个世界上没有天长地久。
心口翻涌的情绪,渐渐被安抚下来。
张挽月盯着桌上的沙盘,决定接下来的时间都闭门不出,专心养好旧伤,推衍战术,等待顾砚之军资。
确实,顾砚之或许也觉亏欠,隔三差五就差人给她送来一块金锭。
同时也会让下人通传一句。
“王爷事忙,等忙完便过来陪伴王妃。”
又过两天,顾砚之确实来了,只不过却不是来看她的。
他进书房的时候,凌厉的眉眼低垂着,一幅风雨欲来的模样。
以前张挽月很熟悉他这幅模样。
幼时她与太子犯了错,上树掏了鸟窝,拔了大臣的胡子,顾砚之就这样沉着脸打她和太子的手板。
打完后,他又会背着太子给她上药,喂她吃果脯。
可现在……
“可知道你犯了什么错?”顾砚之的声音低沉如刀。
“不知。”
张挽月这几天都闭门不出,甚至和外界传递消息,都是贴身亲卫代传。
顾砚之眉头皱得更紧、更深:“不知?那日从你这出去,婉意的身子便一直不太好,今日宫中御医来看,说她已经中毒几日了!”
“如今婉意已经缠绵病榻,御医说若无解药,只怕撑不过三日。”
“月儿,你实在是让本王失望。”
幼时,张挽月养在顾砚之膝下,千娇万宠天不怕地不怕,唯独害怕从顾砚之嘴里听见“失望”二字。
为了不让顾砚之失望,她读书比太子认真,练武比太子刻骨。
如今只是为了一件连证据都没有的事情,他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对她“失望”了。
张挽月的心仿佛被划了道口子,鲜血淋漓地痛。
对一个不信任自己的人,她也懒得辩解:“我没做过,解药没有,其余便任凭皇叔处置。”
“罚跪宗祠也好,和离也好,我都接受。”
话落,“啪”的一声脆响。
顾砚之手间扳指骤然碎裂,他眼里愠色更浓,喉结微滚正要说些什么。
外面突然传来护卫凌一的禀告声:“王爷,御医已研制出婉意姑娘的解药,只是如今还差一味,一味药引……”
“差什么直接去寻便是,吞吞吐吐做什么!”顾砚之抬眸冷斥。
凌一远远看了张挽月一眼,抱拳跪下:“还需婉意姑娘至亲之人的血肉为药引!”
顾砚之的脸色变了又变,挥了挥手示意凌一退下。
待书房内彻底静谧下来,顾砚之看着张挽月,放缓了声音开口。
“月儿,此事因你而起,自该由你解决。”
若是之前还能说伤心沉痛,此刻张挽月已经只剩下愤怒:“皇叔别忘了,她只是我父收留的义女……”
话没说完,就被顾砚之不耐打断:“本王早便查过,她是张老将军的亲生女儿,是你母亲容不得婉意母亲进门,才谎称义女。”
“婉意与你,是亲姐妹。”
张挽月一瞬僵在原地。
记忆中,爹娘感情甚笃,爹更是为了娘一辈子不曾纳妾……
难道真如张婉意所说,这世上没有忠贞不二的男人吗?
沉思间,顾砚之已经拿出了随身的匕首,放缓了声音哄她:“月儿乖,等过完一遭,你我之间依旧如初。”
“婉意的身体和她腹中胎儿,不能有任何差错。”
他终于不再伪装,态度也不容拒绝。
好似已经全然忘了。
五年前,张挽月同他一起出征南疆时。
她曾经在战场上替他挡了一刀,那一刀直直贯穿她的小腹,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命。
代价是张挽月再也无法生育,且每逢冬季时,必痛不欲生。
张挽月心里一片悲凉,声音也轻若游丝。
“皇叔,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我绝不会为了任何不值得的人,伤害我自己。”
“若你执意如此,你我不仅夫妻情谊断绝,便是多年叔侄情谊,也荡然无存了。”
顾砚之慌乱了一瞬,再次上前拥住她。
“说什么胡话,我与你拜堂时曾祭拜天地,是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夫妻。”
“至于婉意的事情,我日后再与你解释,毕竟你不能有孕,可以将她的孩子养在你的膝下,摄政王府也算后继有人。”
张挽月小腹坠痛已经让人难以忍耐,却仍旧不及顾砚之的话伤人。
“可是皇叔,当初祭拜天地时,你也曾说过会护我,不让我伤,不让我痛。”
顾砚之愣了瞬,又很快回过神来,将那把精美匕首递到她的手里。
“那你自己来。”
她自己来,便不算他伤她吗?
张挽月接过刀,极轻极轻地说了句:“古有三太子割肉还母,剔骨还父,这次就当我还了你的养育之恩。”
她拿过桌上的茶碗,正要隔开手腕。
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:“王爷莫要再为难舍妹了,不过一碗血肉而已。”
张挽月心头一跳,猛地抬头看去。
四哥张彦辰缓缓推着轮椅进来,脸色惨白,手腕上缠了一大圈白布,白布上漏出丝丝猩红。
迎着顾砚之浑身的威压,张彦辰抬起手腕:“若婉意的身世真如王爷所说,我这个做哥哥的血肉,也可解毒。”
张彦辰朝着张挽月悄悄眨了眨眼,仿佛是在说“月儿别怕,还有四哥呢”。
“婉意身体要紧,彦辰未经通传就擅闯王府,还请王爷见谅。”
顾砚之蹙着眉,似乎是想要说什么。
护卫凌一再次匆匆来报:“王爷,婉意小姐醒了。”
顾砚之顾不得这么多,深深看了张挽月一眼,留下枚金锭,匆匆离去。
等屋里彻底没了顾砚之的气息,张挽月的委屈难过就再也压不住了。
她颤着手去查看张彦辰的伤口,眼眶通红:“四哥……”
张彦辰连忙哄她:“这么大人了,怎么还掉金豆子,四哥没事,四哥在战场上什么伤没受过,过两天就愈合了。”
“得亏你身边的暗卫来找我,我才能及时过来,不然你就要带着伤上战场了。”
可他越是轻描淡写说没事,张挽月越是心痛如绞。
曾经她曾无数次期盼过,想要父母兄长的疼爱。
如今实现了,她却又好难过。
她能劝说自己容忍顾砚之的变心,容忍张婉意的挑衅。
但她无法容忍自己唯一的亲人受伤。
张挽月狠狠擦去眼泪,叮嘱张彦辰保重身体,数了数确认已有九十七颗金锭后,入宫求见皇帝。
入了勤政殿,张挽月还没来得及行礼。
皇帝顾廷逸连忙从龙椅上下来,扶住她的手臂:“说好的,没人的时候不行礼,你和我从小一起长大,要是连你都向我行礼,那这皇帝真是当的没意思透了。”
听着他如小时候一般的语气,张挽月又是一阵恍惚。
顾廷逸也好,四哥也好,自己也好,他们好像都如从前一般,未曾变过。
那到底为什么,顾砚之变了个彻底?
还好她不日就要出征,这个问题有没有答案,她也都无所谓了。
“今日怎么有时间进宫来找我了,上次不是还说要和皇叔好好告别吗?”
顾廷逸的声音打断张挽月的思绪。
她抿唇,咽下喉间酸涩:“我……我是来向你求下旨,赐我与皇叔和离的。”
顾廷逸狭长的凤眸微眯,震惊中带着难以置信:“上次不是还说,等到你出征前,我再赐旨让你和离吗?”
是啊,可是没想到,这才短短数日,她就受不了了。
张挽月心口思绪翻涌,正想着该怎么说。
守在门外的大太监福财突然进来禀报:“陛下,摄政王来了。”
顾廷逸连忙肃然起来,催促张挽月:“你到屏风后躲一躲,免得连累我也与你一样,要被皇叔训斥。”
张挽月只能把话咽回到肚子里,快步绕到屏风后。
谁知刚隐匿好身形,就听顾砚之冷沉的声音缓缓传来:“本王来向陛下请旨,立张婉意为摄政王妃。”
“至于张挽月,她品行不端,善妒专横,降低为妾。”
张挽月身形一滞,整个人僵在原地。
隐约间,顾廷逸好似担忧地往她这边看了眼:“皇叔,挽月知晓这件事吗?”
“张家世代忠烈,不若您先与挽月和离,再娶张婉意为摄政王妃,也免得寒了功臣的心……”
顾砚之清冷冷打断他:“等陛下有了旨意,她自然会知道。”
“这几日婉意中了毒缠绵病榻,护国寺的了悟方丈来看了,都说婉意这胎贵不可言,若是婉意身份太低,临盆时便会压不住胎儿,难产而死。”
“本王也从未想过与月儿和离,陛下,此事不要再提。”
他的语气不容拒绝,显然是已经做了决定。
哪怕顾廷逸是皇帝,也没法忤逆他。
他只能当场拟了圣旨给顾砚之,轻轻感叹了句:“皇叔,只愿你来日莫要后悔。”
顾砚之接过圣旨后,却脚步都未曾停滞一瞬,只留下句。
“本王永不后悔。”
等顾砚之彻底走远,张挽月才从屏风后出来。
她脸色发白,像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。
顾廷逸面露担忧,绞尽脑汁安慰她:“挽月,皇叔他只是一时被张婉意蒙蔽,他心里还是最在意你……”
后面的话,顾廷逸说的也没有一丝底气。
因为哪怕当年胤朝内忧外患、所有人都跪求神佛开眼保佑胤朝的时候。
顾砚之都能轻描淡写说了句:“事在人为,人定胜天。”
他不信神佛。
如今,他却为了张婉意,将了悟方丈的话奉若圭吾,要贬妻为妾……
像是自嘲般,张挽月轻笑一声:“反正过不久,我就要与他和离出征了,是妻是妾也都不重要了。”
她也有了决断,顾廷逸长叹一声,又拟了道和离圣旨给她。
圣旨递给张挽月时,顾廷逸千叮咛万嘱咐:“你离开之前,这事可千万不能让皇叔知晓。”
“否则皇叔未必会同意你出征……”
张挽月一一应了。
出宫时,正好在下雪,红墙白瓦,一切犹如从前。
张挽月走走停停,竟然无意识走到了御花园,撞上了伫立在廊庭中赏雪的顾砚之。
顾砚之诧异一瞬,眼神晦暗:“月儿何时入的宫?”
张挽月将圣旨藏了藏,也装作惊讶:“我来探望太后,皇叔何时来的?”
顾砚之薄唇紧抿着,狭长的凤眸上挑像是在猜忌些什么。
都说结发为夫妻,恩爱两不疑。
如今,她与顾砚之却互相欺骗……
对视良久,最后是顾砚之见张挽月脸色苍白,便将大氅脱下来,披在她的身上。
他也亲自为张挽月撑伞,将她护地严严实实。
“既如此,月儿便同本王一起出宫罢。”
怕路太滑,他执意要牵着她。
张挽月挣扎了两下,抽不开,便由他去了,左右也牵不了几次了。
还差三枚金锭,她便能率军北上了。
两人一路无言,直到快要走出御花园时。
顾砚之突然望着熟悉的小路,怀念似的感叹了一句。
“你十二那年,京城也下了这般大的雪,我还记得你和廷逸一起在这里堆雪人,然后一起着了风寒……”
张挽月记得这件事。
当年她高烧不退,是顾砚之躺在雪地里,把自己冻冷了用身体给她降温。
那样好的皇叔,她怎么会不心动?
张挽月感受着顾砚之指尖的温度,正要开口。
小太监匆匆来报:“禀报王爷,您的护卫凌一在宫门口等您,让奴转告说婉意姑娘害喜,吐得厉害,等着王爷回去陪呢。”
下一瞬,张挽月便感觉,顾砚之握着她的手放了。
“本王先走一步,你小心回来,莫要着凉。”顾砚之将伞留给她,叮嘱了句便匆匆离去。
张挽月站在原地,看他远去的背影越来越远,越来越小。
直到快要看不见他,她才把刚刚没吐露出来的心声,缓缓说了出来。
“皇叔,如果一个人开始追忆感情最开始的时候。”
“那就意味着,这段感情走到头了。”
张挽月也出了宫,却没回王府,而是朝着与顾砚之截然不同的方向离开了。
张挽月回到将军府时,已经深夜。
她不想惊动四哥,悄悄回自己的院子睡了。
第二日天没亮。
她又早起去校场练枪,凡是心有不服者,皆可上前赐教。
凛冬之中,张挽月银甲红披,一杆红缨银枪寒光凛凛,枪势如龙。
贬妻为妾的圣旨已经公布,有后来的新兵看不起她:“一个王府妾室,也敢到军营撒野?”
结果不服上前者,皆被她一枪挑下马,败于她手。
刚收拾完刺头,外面亲卫来报,说摄政王派人送来一块十两的金锭,并且请她回王府去帮忙布置成亲事宜。
张挽月想了想,昨日她离开摄政王府时走的匆忙,还有布防图沙盘等东西没取,便回了一趟摄政王。
一柱香后,张挽月刚走进摄政王府,便看见府内已经布满红绸,贴上了红双喜。
她双目一刺,连忙收回视线往书房去。
谁知匆匆路过张婉意住的听竹轩时,便见张婉意的手帕交在背后偷议她。
“那张挽月不顾礼教纲常,非要嫁给大她一辈的摄政王,这下好了,贬妻为妾,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。”
这样的话,张挽月曾听过许多,以前她不以为意,如今……
张挽月竟然觉得,她们说的有道理。
她不愿多生事端,装作没听见想要走。
未料下一刻,又撞见顾砚之匆匆往听竹轩来。
他的随身小厮,一直在禀告:“爷,宾客名单已经定了,您又何必事事亲力亲为?当年娶月王妃时,您都不曾如此劳累……”
“不一样。”顾砚之淡淡回了三个字。
小厮当即意识到什么,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:“瞧奴这张嘴,月王妃与婉意王妃自然不同。”
“只是爷,您既然不喜月王妃,当年又为何要在三军阵前,求娶月王妃?”
张挽月原本要走,此刻却下意识隐匿了身形,躲在了假山后。
接着,便听顾砚之冷硬的声音隔着假山传来。
“张老将军临终前嘱托本王,要护月儿一世荣华安康。”
“当年在南疆,她又替本王挡了一刀,九死一生,为唤醒她求生的意志,本王只能妥协,娶她入门……”
张挽月彻底僵住。
顾砚之后面说了什么,她已经全然听不清了。
脑子里满是十年前,她与顾砚之去祈福,因为大雨被困行宫。
漫天雨幕中,他将唯一一把伞给了她。
张挽月终是忍不住在无人之时,小心翼翼地拉住了顾砚之一角袖摆,向他表明心意。
“皇叔,挽月爱慕您已久。”
“若是您这一生给了胤国,下一世也没有我,那下下辈子……能不能给我?”
当时,她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。
顾砚之也确实恼怒羞愤,斥她大逆不道,拂袖离开……
她曾好奇,为什么自己与四哥、与顾廷逸都能数十年不曾改变,而顾砚之却能移情别恋,叫人看不穿,摸不透。
原来是因为,他本身就从来没有爱过她!
难怪这些年,他什么都给她最好的,什么都依着她,纵着她,却唯独不曾与她真正亲密过。
哪怕动了情,他也会瞬间冷静下来,先替她解决需求……
千疮百孔的心在此时又多添了一道伤疤。
还好此刻她已经决定放下,否则漫漫余生,不知该如何痛苦绝望。
再回过神时,四周已经空无一人,冷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。
张挽月不再逗留,直直回了房,拿了防卫图和沙盘想走。
出书房时,却被张婉意的婢子拦住。
“挽月小娘,王妃请你回来,是让你协助王妃操办成亲事宜,如今你还没什么都没做,怎么能走?”
张挽月只觉可笑,随口问了句:“她想要我配合她什么?”
那婢子当即得意起来,清了清嗓子大声说。
“自然是你作为小妾,跪下给王妃敬主母茶!”
似是知道张挽月不会去。
婢子压低声音说了句:“挽月小娘,王妃说只要你配合,她就把你母亲的遗物还给你。”
张挽月目光一沉,冷冷扫了婢子一眼,便迈腿往听竹轩去。
一进听竹轩的院门,就看见张婉意披着一身红色狐毛大氅,坐在主位上喝茶,她的小腹微微隆起,头上带着凤冠,赤红的宝石熠熠生辉。
只一眼,张挽月便认出,这是她嫁妆单子里丢失的凤冠。
也是她阿娘留给她的遗物!
觉察到张挽月的视线,张婉意还抬起手,得意扶了扶头冠:“姐姐可是觉得眼熟?”
她洋洋得意,仿佛拿捏住了张挽月。
可张挽月却一句废话也没有。
她直接越过一众丫鬟婆子,上头去摘下张婉意的头冠!
不过呼吸之间,张挽月便摘下了头冠上那颗大的赤色珍珠。
头冠其实不重要。
唯有这颗红珍珠,是当年爹娘的定情信物,张挽月必须拿回来。
张挽月摩挲着手上的红珍珠,丢下这句话就要走。
张婉意看着自信洒脱的背影,眼里闪过一抹怨毒,而后捂住小腹痛苦大喊:“痛,好痛……我的孩子……”
周围丫鬟婆子骤然乱成一团:“王妃!快来人去请御医啊,王妃和世子出事了!”
张挽月心口发紧,不祥的预感如山压来。
她自觉从头到尾都没碰到过张婉意,却忍不住想要加快脚步,离开这个是非之地。
张挽月还未出听竹轩,就被顾砚之的亲卫团团围住。
“挽月小娘,王妃出了意外,当时只有你碰过她,还请你留在王府,。”
张挽月握紧手中的红珍珠,一句辩解的机会都没有,就被送回了书房。
她在书房枯坐了一天。
傍晚时分,顾砚之终于忙完过来,身上还沾着淡淡的血腥味。
“她毕竟是你的亲妹妹,圣旨已下,你也不该三番四次欺负婉意。”
张挽月眼里的光瞬间暗了下去。
张婉意这样拙劣的栽赃陷害,顾砚之都要揣着明白装糊涂,给张婉意撑腰立威。
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,张婉意才是他顾砚之不可触碰的逆鳞。
而且事到如今,他还在骗她。
如果真是故交之子,他分明可以一早补偿,一早坦白,却偏偏选了纳她飞妃这样的法子……
张挽月低眉顺眼,态度恭敬。
“皇叔说的是,挽月受教了。”
既然他不愿意坦白,那她便装作不知道吧。
毕竟过不了多久,她就要走了。
顾砚之怔然一瞬,手中的扳指都停下了转动。
他想过张挽月会和他闹,和他吵,甚至提前去张彦辰那边打了招呼,说若是张挽月闹起来,便把她送回将军府,重新管教。
但他没想过,张挽月就这样认下了。
书房内一瞬静谧下来,寒风涌动缓缓吹进顾砚之的心里。
他陡然发觉,似乎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。
顾砚之恍惚一瞬,缓了又缓,薄唇才轻吐出一句:“月儿,你与我好似生疏了许多。”
不是好似。
是她和顾砚之之间,本来就该保持这个距离。
张挽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只能沉默。
顾砚之细细打量她,这才发现,她的腰间一片素净:“本王曾送你的那块暖玉呢?你一直随身携带,近些日子却好似再没见你戴过了?”
如果顾砚之足够细心,就会发现,不仅是他送的暖玉,还有头钗、东珠、手镯。
她屋子里,所有值钱的东西早就卖掉了,凑做军资只为让将士们有衣服过冬。
但她不会告诉顾砚之,只随口一答:“许是遗落在什么地方了。”
或许是真的想开了,张挽月忽然想起一件事。
她躬身朝着顾砚之行礼,眼里连一丝情谊也没剩下。
“如若皇叔能将剩下的三锭金给我。”
“我愿开祠堂,请宗族,将张婉意记在张家族谱上,让她真正成为我张家的一份子。”
“望皇叔原谅我这些日子的冲撞鲁莽,也算是恭贺皇叔,觅得良缘,白首成约。”
纵然顾砚之喜形不露于色,此刻也瞳孔震颤,难掩惊讶。
他眯起凤眸,紧紧盯着张挽月,似乎是想要看出,她有没有在说谎。
可张挽月坦坦荡荡。
顾砚之的气场一瞬沉了下去,指尖的扳指“咯吱”作响:“本王以前怎么不知,你竟这样大方?”
以前不大方,当然是因为爱会让人生出独占欲。
现在大方,当然是因为不爱了。
张挽月扯了扯唇,一幅乖顺至极的模样:“如皇叔所言,婉意与皇叔并无私情,那我还有什么好介意的?”
顾砚之一噎,抿着薄唇许久,才开口:“三锭金,本王取来给你便是。”
他朝着暗处拂袖,隐匿在暗处的护卫凌一立即得令。
不过一刻钟,凌一便取来了三锭金。
接过金锭时,张挽月心口有过一瞬的沉闷。
毕竟,拿到这最后三枚金锭,就意味着她与顾砚之的夫妻情谊彻底断了。
她摩挲着这三枚金锭,红了眼朝顾砚之行了个礼。
“多谢皇叔。”
上次她这样行李,还是在十多年前。
顾砚之被她的生疏刺到,拂袖起身准备离去。
到书房门口时,才仿佛想起什么似得。
“曾经你与本王说,如若本王令你伤心难过,便予你一锭金,待凑满一百锭时,你便会永远离开本王。”
“不知此刻,本王给你多少锭了?”
一百锭金,一万两,已经足够买下全军一整个冬的粮草。
张挽月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,随口说了个数:“九十五个罢。”
听到这个数字,顾砚之紧绷的背脊似乎放松不少。
他背对张挽月,点了点头:“剩下五个金锭,本王不会再让你伤心了。”
说完,顾砚之才缓缓踏入风雪。6
他似乎从没想过,他与张挽月之间,早就已经走到了终点。
而等到顾砚之的背影,彻底被风雪吞没。
张挽月才对着这无边的夜色,轻轻说了句:“可是皇叔,我已经彻底放下,再也不会被你伤到了。”
当夜,张挽月将那封和离书放在桌上后,就回了将军府。
她回府时,已是深夜。
本想轻手轻脚,不惊动四哥休息。
结果刚进祠堂,就听张彦辰的声音从后面传来。
“和王爷说清楚了?什么时候出发?”
张挽月身形微僵,不知道该怎么开口。
张彦辰握着轮椅的手用力到泛白:“总不能是明天……”
“今晚。”
张挽月颤声打断他的话,朝着暗处招了招手。
当即就有暗卫,恭敬呈上一个木盒。
在张彦辰震惊的眼神中,张挽月将盒子打开,拿出刻着自己名字的灵牌,与她逝去父兄的牌位摆在一起。
“四哥,此次出征,我已是抱着不胜不归、和必死的决心。”
“这牌位是我亲手所刻,只等我张挽月马革裹尸后,留由四哥祭奠吧。”
她的语气淡然,实则嗓音沙哑。
张彦辰平日看着平静无波,此刻也满眼猩红,对着祖宗牌位祈求。
“彦辰如今别无所求,但求小妹挽月平安……”
张挽月忍着哽咽,开口走过去半跪在他身边:“四哥放心,无论如何,我都会尽力活下去,你也答应我,一定要等我回来,好吗?”
良久,头顶才响起张彦辰略微颤抖的应答:“……好。”
张彦辰因腿疾常年缠绵病榻,与张挽月多聊了一会便有些精力不济。
张挽月推他回房睡下,才重新回到祠堂。
上一次,她是怀着必死的决心祭拜自己。
这一次,她则是最后再见逝去的父兄一面。
张挽月虔诚而郑重地上完香,对着供桌上林立的牌位深深叩首三拜,才毅然转身离去。
天色将明,寒雪簌簌。
张挽月到皇城内,点了三千神武军将士,与京郊三万玄甲军一同出征。
帅旗之下,张挽月身披银甲红袍,手中银枪寒光肃杀,声音穿透风雪:“将士们,此战艰险,吾等俱不畏死,誓以吾血捍卫山河!”
三军将士齐声应喝:“誓以吾血,捍卫山河!”
肃杀之气直震云霄!
张挽月戴上面具,领军策马行进,旗帜猎猎,擂鼓震天。
行军至交叉街口时,另一道锣鼓声由远及近,张挽月看见顾砚之的迎亲队伍缓缓行过。
才知原来他与张婉意的婚事,也在今天。
只见白马上,顾砚之一身绛红华服,俊美无俦。
那双冰封的冷眸此刻缱绻万千,而他身后,是为迎娶张婉意铺下的十里红妆。
沿途百姓,观礼者不知何几。
那青面獠牙的面具之下的张挽月,未有停留,策马领兵从另一街道继续前行。
当她与顾砚之的马匹隔着一条街擦肩而过而过时,过往记忆竟莫名一一浮现。
八岁那年,将军府满门出征,顾砚之牵起她的手,跟她说,她有家。
十八岁那年,父母兄长皆战死沙场,顾砚之帮她扶灵柩,送家人下葬。
二十三岁那年,她为顾砚之挡刀,顾砚之在三军阵前,许诺非她不娶,永不纳妾……
昔日种种,皆如云烟葬于风雪。
未来,愿他顾砚之此生子孙满堂,得偿所愿。
而她张挽月,注定将为胤国流尽最后一滴血。
城门大开——
旌旗昭昭遮天蔽日,张挽月策马出城,再未回首。
张挽月身后,顾砚之倏然回首,看了眼浩浩荡荡出城而去的玄甲军,心口蓦地一窒。
他抬手攥住胸口,指尖不自觉收紧,视线紧紧凝望着城门的方向。
可帅旗之下的身影已然踏出城门。
他记得玄甲军是跟随张家征战多年的精锐,可张家如今除了张彦辰,只剩下一个张挽月,此刻出征,主帅岂不是……?
顾砚之呼吸一滞,攥着缰绳的手蓦地收紧。
可若当真是张挽月领军出征,他怎会毫不知晓?
只是片刻,顾砚之便压下心底的慌乱,缓缓收回目光,面色如常的策马向前。
摄政王府。
红绸漫天,锣鼓喧嚣。
就连皇帝顾廷逸也特意前来观礼。
身着绛红礼服的顾砚之翻身下马,自花轿中迎出头戴喜帕的张婉意。
二人手牵喜带,缓缓步入喜堂。
与周遭雀跃道贺的人群不同,顾砚之眼底并不见几分大婚的欣然之色。
“一拜天地——”
随着一声高唱的赞礼响起。
忽然,一声惊呼瞬间划破了王府喜庆的氛围:“王爷!”
众人齐齐望去。
只见顾砚之抬手攥紧心口,一手撑住桌沿,剑眉紧蹙,似乎隐忍着难捱的痛意。7
而后猛地吐出一口黑血!
顾廷逸顿时双眸圆睁:“皇叔!你怎么了?”
众人见状,顷刻慌乱起来。
也就在此刻,变故陡生!
一旁静立的张婉意忽然掀去盖头,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,直直刺向顾廷逸心口:“胤朝的狗皇帝,去死吧!”
顾砚之眸色一凝,抬手拉开顾廷逸,身形侧避,出手迅捷死死擒住了张婉意持刀的手腕。
顾廷逸瞬时便反应过来,难以置信:“张婉意,你……你竟是细作!?”
顾砚之额尖浸出冷汗,正要再诘问什么,然而远处一点寒芒乍现!
他刚后撤一步,一支箭瞬间贯穿了张婉意的心口。
被灭口了。
顾砚之眼神微凝,呼吸一点点艰难,身形一晃。
顾廷逸才从方才的惊险中回过神来,连忙朝顾砚之走去,担忧出声:“皇叔,你没事吧?”
顾砚之轻轻摇头,身体却像不听使σwzλ唤似的,意识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,只来得及听见耳边急切的惊呼。
“皇叔?快!快叫太医!”
……
黑暗之中,雾霭茫茫。
顾砚之只隐约看到一个身影,披风猎猎如火,持枪独立于敌军阵前。
数万箭雨穿胸而过!
顾砚之目眦欲裂地伸出手,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的衣角擦过他的指尖。
“月儿……张挽月!”
顾砚之猛地睁开双眸惊醒,一手紧紧攥着帷账,心脏犹带着撕裂般的痛意。
顾廷逸此刻正站在榻边,眸底含着隐忧:“皇叔,你醒了,可还有不适?”
“张婉意已就地正法,她是敌国细作,在您平日的饮食中下了毒,想要……”
顾砚之额尖冷汗密布,胸膛剧烈起伏着。
他扶着额,缓了缓才道:“这些本王早就知晓,她一开始的目标,便是你和月儿。”
顾廷逸顿时惊诧不已。
顾砚之声音沙哑:“张婉意给月儿下了毒蛊,以她性命相挟,想要接近你,完成刺杀,本王……”
他话音一顿,混沌的脑海中满是方才梦中所见的画面。
他撩起眼皮,目光都还不太清醒,视线流转最后定格在顾廷逸身上,声音发紧:“月儿呢?”
顾廷逸一怔,却别开目光,抿唇不语。
顾砚之的心瞬间一沉,他一字一句,又问了一遍:“我问你,月儿呢!”
良久,顾廷逸眼眶逐渐通红,紧攥着垂在身侧的手,压抑出声:“皇叔,挽月此刻,已独自率三万大军出征柔然!”
一瞬间,顾砚之瞳孔骤缩,脑中嗡鸣一片。
顾砚之难以置信地抬头:“你说什么?”
他蓦地想起那日帅旗之下,与他擦肩而过的将领,必是张挽月无疑。
而自己竟生生与之错过!
顾砚之心口发闷,他当即掀开锦被便要下榻,却被顾廷逸连忙按下:“皇叔!”
“……晚了,挽月已经出城,最多不过五日,便会抵达边境!”
晚了。
短短两字,堵在顾砚之心口,呼吸窒闷。
怔然良久,顾砚之眼睫一颤,像是如梦初醒一般。
“你们都知晓?”顾砚之的目光一点点扫过屋内众人脸上的神情,声音渐冷:“为何本王从始至终都不知情?”
顾廷逸眸光复杂地望着他,心中虽不满顾砚之对张挽月的辜负,但到底对他心有敬重,只是提醒了一句:“皇叔不是下过令,凡是与她有关的事,都不过问……”
他的语气不太好,顾砚之却没在意,只是扣在床沿的手缓缓收紧。
顾廷逸想起顾砚之方才说的话,担忧道:“皇叔,如今张婉意已死,那挽月身上的毒蛊……”
顾砚之默然半晌,才道:“无碍,前夜凌一才偷得解药,本王已命他瞒着月儿混在日常膳食当中,她应当无事。”
所以他才会放心对张婉意动手。
“这些事……皇叔为什么都不告知挽月?”
顾砚之垂着眸:“知晓太多,负担便多。”
顾廷逸道:“皇叔,只做不说,是会产生误会隔阂的,比起沉默付出,挽月应该更希望能和您共同面对。”3
“更何况,这些时日以来,挽月的伤心痛苦,都是真的……”
顾砚之眸光一颤,收拢的指尖微微泛白:“比起情爱,本王更在乎的是她的命,是胤朝的根基,这一点上,本王绝不容许任何差错。”
气氛顿时死寂一般凝重。
唯有侧妃奚悦忍不住轻声开口:“王爷身上余毒未清,太医说了需好生休养,切忌忧思过重。”
“月王妃此战,定会凯旋而归的。”
她是当朝丞相之女,也是张挽月和顾廷逸的发小,同样爱慕顾砚之已久。
只是当初胤朝风雨飘摇,她父亲与顾砚之达成交易,以纳她为侧妃换奚氏上下永世效忠。
虽如愿留在了顾砚之身边,却也永远只敢远远观望着他。
半晌,顾砚之扶着额,缓了缓后,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自持。
“罢了,这一天迟早会来。”
他声音倦怠,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气力。
奚悦知晓他累了,当即福了福身拉着顾廷逸退了出去。
顾廷逸怎么也没想到,即便到了这种地步,即便已经知晓张挽月上了战场,顾砚之也仅仅只是失态了片刻。
但他只是压在心底,没表露在脸上。
奚悦看了他一眼,极轻地叹了口气:“我知道陛下担心月王妃,但王爷的担忧,未必就少。”
“你自然向着皇叔说话。”顾廷逸轻哼一声,偏过头去,不与她计较。
奚悦垂着眸,难掩落寞:“我只是看得出来。”
心爱之人潜藏眼底的情绪,她又怎么可能会看不出呢?
三日后。
摄政王大婚一事,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了了之。
奚悦端药走进卧房时,便见顾砚之正靠在榻上,手上正持着一卷柔然的地势图。
他墨发披散,脸上病容未消,此刻神情认真,低头时一缕长发垂落下来,修眉凤目,俊美无俦。
奚悦呼吸一乱:“王爷,先喝药,休息一会儿再看吧。”
顾砚之嗯了一声,眼神一刻却不曾离开过手中的图纸,接过药一饮而尽。
然而奚悦却迟迟没有离开。
顾砚之这才放下图纸,抬眸看她,声音温和却冷淡:“还有事?”
奚悦踟蹰半晌,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,艰涩开口:“臣女斗胆,想与王爷……和离。”
“我知道王爷对我并无心悦之情,只是不得已才纳我为侧妃。”
他真正放不下的人,远在千里之外。
她虽无比爱慕顾砚之,可她如今认清了他的心,也认清了自己的心。
何况这三日,她也已经彻底想明白了一件事。
良久,她听到顾砚之极轻地叹了一声:“既如此,你有什么想要的?”
奚悦笑了笑:“我只希望王爷永远顺遂如愿。”
“我会说服父亲,而后自行离京。”她垂着眸,似乎想起了遥远的幼时,声音轻却坚定。
“我也真的很想亲眼见见,小月幼时口中的江湖,究竟会是怎样的光景。”
顾砚之眸子微微收紧,半晌,动了动唇:“奚氏不会罢休,退婚后你回到奚府,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。”
奚悦却道:“离京之后,京城里的任何事,便都与我无关了。还请王爷放心,我是不会让和离一事令王爷烦心的。”
这件事曾经一度困扰了她良久。
她也想过就这样蒙着眼,假装顾砚之也很爱她,就这样和他维持着表面的爱意过一辈子。
可这些天里,她看到顾砚之卧房的烛火彻夜未熄,看到顾砚之派出暗卫前往边境探查消息,看着顾砚之夜夜望着与张挽月有关的东西出神……
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。
“你既心意已决,便去做罢。”顾砚之收回目光,算是应允下来。
奚悦谢恩离开。
顾砚之屈指叩了叩床沿,瞬时闪出一道黑色的身影,凌一恭敬地跪在顾砚之面前。
“月儿那边,可有消息?”
凌一道:“王爷放心,王妃一路势如破竹,定能早日凯旋。”
顾砚之紧皱的眉心却没有丝毫放松:“务必时刻关注柔然的战况,有任何消息,及时禀报。”
“是!”凌一应声,领命而去。
顾砚之望着跳跃的烛火渐渐出神,低声轻喃:“月儿口中的江湖……吗?”
……
三月后,皇宫内阁。
冰雪初消,冬春相接之时,寒意最重。
而这三个月内,边关捷报频传,张挽月用兵如神,率军大破敌军,直取柔然腹地,势如破竹。
此刻,顾廷逸正听着面前数位重臣商讨的水利之法。
一声边关急报传来,传令兵半跪在地,痛声回禀道。
“陛下,张少将军她中了敌军埋伏,被围困山谷,如今……生死不明!”
顾砚之手中的墨笔啪的一声,掉在了地上。
顾廷逸眼眸一凛:“你说什么?”
“挽月明明一路大破敌军,屡立奇功,怎会忽然中了敌军埋伏?”顾廷逸握着茶盏的手一紧,此刻满脸冷厉,仿佛一只随时会暴起的凶兽。
他掌中一用力,玉瓷茶盏生生迸裂在手心,碎片扎进了手心却像是感受不到痛一般。
鲜血顺着指缝间渗出,大滴大滴地落在地面上,汇聚成滩。
“月儿究竟被困何处?”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。
内阁之中,瞬间一片死寂,大气都不敢出。
顾廷逸愣愣看着地上那刺目的红色血迹,似乎才从躁郁的边缘回顾神来。
他侧过头,只见坐在一旁身着玄色衣袍的男人依旧稳稳安坐着。
似乎分毫不曾受到影响。
顾廷逸自嘲地笑了一下。
是了。
这个男人什么时候慌过。
他从不曾将任何情爱放在眼里,为达目的,什么都可以不在乎,只可怜张挽月痴心错付他如此多年!
“告诉本王,她被困何处?”顾砚之冷声说着,缓缓站起身来,却突然脚下发软,径直向前倾去。
顾廷逸连忙一把托住他的手肘,这才感受到他宽大衣袍下微微颤抖的身躯。
一瞬间,顾廷逸忽然有些看不透了。
原来顾砚之也是会慌的。
原来张挽月在他心中,并非是一点分量都没有。
气氛顿时凝滞。
传令兵小心地觑了眼顾砚之的脸色,咬牙回禀:“张少将军如今被困明霞谷,边关情势危急……”
这时,门外值守的太监通传道:“陛下,常胜将军府张彦辰求见。”
顾廷逸愣了愣,才抬手道:“宣。”
这是张彦辰自双腿残废之后,第一次主动入宫求见。
他神色沉痛的从木质轮椅上撑起身,轰然跪在了地上。
“请陛下、摄政王殿下恩允,让臣前往边关!”
顾廷逸甚至顾不得帝王威仪,连忙走过去抬手想要将人扶起,神色沉痛:“你……”
张彦辰却再次深深弯下脊背,整个身体伏跪在地,声音嘶哑:“倘若她战死,臣便替她打完这最后一仗,我张家儿女,死也只能死在战场之上,才算不负圣恩!”
顾廷逸不忍地别开目光:“将军府一门忠烈,如今只剩你与挽月二人,朕这次若让你去了,她必定会责难我。”
“小妹若死,臣也绝不会独活!”张彦辰意志坚决:“请陛下,摄政王恩允!”
十年前那一战只有他活了,可他此后每一日都活在煎熬里。
如果可以,他更希望当初死的人是自己。2
活着的人,比死去的要痛苦一万倍。
这样的滋味和煎熬,他已经无法再承受了……
顾廷逸垂眸望着他,眼中的沉痛渐渐化为一抹坚定:“不,这次朕亲自前往,一定护她全须全尾的回来!”
他正要下令,一旁的顾砚之终于开口:“不可。”
顾砚之面色凝重,极力维持着冷静:“你乃是一国之君,坐不垂堂,行不履危,怎可轻易离京?”
顾廷逸面对顾砚之,仍然有下意识地听从,但他沉吟片刻,还是忍不住道:“可要朕眼睁睁看着他们送命,看着边关军民陷于敌手,朕做不到!”
张彦辰沉声道:“我虽双腿残废,可与敌交战之法仍牢记心中,请让臣前往!”
顾砚之目光下望,落在顾廷逸和张彦辰身上,半晌,才下了决定。
……
边关,明霞谷。
此地古道狭长,两侧山势陡峭。
张挽月身骑一匹雪蹄黑马,猛然窜出丛中,突破重围!
她浑身浴血,在明霞谷被围困了五日,身后三千轻骑,如今只剩数百轻骑追随。
柔然大军紧追其后,滚滚而来,冲在最前的将领紧紧盯着张挽月的背影,声如鬼魅:“张少将军,今日此地便是你的埋骨之所!”
张挽月勾唇笑了笑,眼中毫无惧色,她早有必死的决心了。
随即她取下背上弓箭,反身拉满弓弦。
嗖地数声,七箭连发!
张挽月毫不恋战,她身染鲜血,策马疾驰。
直到柔然大军大半进入谷内。
忽然之间,滚石火箭如雨而下!
书着“胤”字的黑红旗帜挥杆而起,从山谷两侧杀出数队人马,将柔然大军的队伍截成几段,分而攻之。
一时间,谷内喊杀声四起。
“少将军!援军到了!”身后副将振臂高呼。
柔然军大乱,死伤不计其数,败势如山倾颓。
张挽月愕然抬头,却见一道熟悉挺拔的身影,立于那猎猎旗帜之下,目光穿过硝烟直直望向她。
硝烟滚滚,她看不清那人隐没在夜色中的容颜。
峡谷内火光四起,积尸成堆。
柔然军将领眼见无力回天,仰天悲呼,只能恨恨睨了眼张挽月。
接着撇下众多部众,逃窜而去数百里。
周遭劫后余生和得胜的欢呼声顿时响彻山谷,张挽月身形一晃,撑着枪杆才不至于倒下。
她早已奋战至脱力,此刻扯了扯唇角,眼前却阵阵发黑。
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,她只看到一道玄色身影朝她快步冲来,接着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。
“……皇叔?”张挽月低声轻喃,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。
她还从没见过顾砚之不顾仪态疾步而来的模样。
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,便彻底失去了意识。
……
“少将军?少将军!”
混沌的意识中,副将郑白秋急切的声音让张挽月缓缓睁开双眸。
率先入眼的便是郑白秋染着血色的脸,眸中的担忧在张挽月醒来的那一刻化为喜色。
张挽月目光微凝,这才从模糊的意识里抽回神来。
一旁的军医提醒道:“将军方才失血过多晕倒了,手臂上的伤势最重,我已经处理好了,这几日好生休养便会无碍。”
说完,军医便离开了营帐。
张挽月刚坐起身,便牵动了伤势,顿时黛眉紧蹙。
“军医刚说了,劝你好生休养,此次柔然溃败而逃,可以说战局基本已定了。”郑白秋正要扶她躺下,张挽月却伸手一抬,示意自己无事。
“摄政王他……是不是来了?”
郑白秋一怔,欣然道:“是,王爷还吩咐,让你醒了便派人去通报他。”
他说着,就要起身走出营帐。
张挽月连忙将他拉住,思忖片刻:“算了,还是我自己去吧。”
郑白秋担忧地看了她一眼,但还是应声离开了。
张挽月撩开账帘,往中军账中走去。
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此刻正坐在她平日伏案的桌前,翻阅着她摆在案上的兵书。
他脸色有些苍白,神色一如既往的淡然,似皓月临空,冷峻清贵。
好似那天仓皇朝她奔来的身影当真只是她的一时错觉。
她半跪在地,规规矩矩行了一礼:“皇叔。”
语气疏离而分寸。
和离之后,她从此便只当顾砚之是她的皇叔,再不奢求半分。
顾砚之动作一顿,转瞬又恢复如常,抬眸看了眼张挽月:“伤得如何?”
他的目光落在张挽月纱布之下隐隐渗出血迹的手臂沉凝。
“皮外伤,不碍事。”张挽月随意看了眼包扎着的伤处。
顾砚之这才放下手中兵书,看了眼远远站立的张挽月,示意她在自己身侧坐下。
张挽月犹豫了一瞬,内心挣扎了许久,最终还是垂眸在他身侧坐下。
熟悉的淡淡清香萦绕鼻尖,张挽月恍惚回到了从前,顾砚之也总会像现在这样,坐在她身侧,亲自指点她的学业。
而如今,顾砚之将她放在一侧的羊皮地图摆开,指尖点了点她标注红圈的地方,那白皙的手背下,血管脉络清晰可见。
张挽月心绪纠缠间,他平淡的声音缓缓在耳边响起,她却莫名听出了几分平静之下的生气。
“所以你此番出征,根本就没想过活着回来,是吗?”
张挽月心尖一颤,却没反驳:“为国战死,是我的荣耀。”
顾砚之眸子微微收紧,望着张挽月神情复杂。
她是他一手培养长大的,也确实如他料想的那般,如今甘愿效忠皇室,一心为国。
只是……
张挽月对他的目光恍若未觉,自顾道:“柔然用兵狡诈,多次侵扰我边境百姓,我宁死也……”
她话音未落,便被顾砚之骤然打断,他点了点指尖所指的位置:“月儿,告诉我,进明霞谷,你是否兵行险着了?”
顾砚之的指尖稍微往上移了一点:“我猜你也是想利用两侧陡峭山势埋伏,只是没想到的是,敌军的增援会来的那么快。”
张挽月没说话,顾砚之太了解她了,以至于她的一举一动、一思一行,他都了如指掌。
半晌,顾砚之微微叹了口气,问:“还记得本王当初与你说过什么吗?”
“记得。”张挽月颔首,这才出声:“善战者无赫赫之名。”
在战场上,真正的常胜将军,基本都是稳中求进,偶尔才求机变,那些兵行险着,或是利用奇谋诡计取胜的战役,多是无奈之举。
这是顾砚之曾经教会她的,她铭记于心。
顾砚之神色这才缓和些许:“你更要记住的是,战场之上,一次不慎,命就没了。”6
“再大的功勋,也不过是一纸传说。”
话到这里,张挽月终于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。
他是在提醒自己,保重性命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
张挽月应着,忽然觉得更加看不透他了,她抬眸看他,在瞥见他乌黑发丝下隐没的几缕白发时,颇不自在地别过视线。
“此次多谢皇叔驰援,只是皇叔怎么会亲自来边关,京都那边……”
张挽月如今自不敢想顾砚之是为了她而来,她担心的是顾砚之来此,京都会无人坐镇。
“无妨,本王明日便会动身回京。”顾砚之像是洞悉了她此刻内心的动向。
张挽月颔首了然,却又听到他说:“本王来此,是为了提醒你惜命。”
他的目光下望落在她身上,眸底带着几分压抑的不悦。
想起离京之前,听见张彦辰所说,张挽月此番出征已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时,手心都在发凉。
“你兄长张彦辰为此进宫请命,宁愿拖着一双残废的腿也要来边关替你。”
张挽月怔然抬首。
没注意到顾砚之搭在膝上渐渐攥紧的手,只听他声音沉沉:“你就算不为自己,也该顾及几分你兄长。”
听到四哥张彦辰的名字,张挽月坚决如铁的心才终于有了松动。
她心口一酸,眼眶逐渐泛红。
她明白,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痛苦万倍,留四哥一人面对这一切实在太过残忍。
只是战场局势变化莫测,谁也无法保证。
她能活着回去自然最好,但如若不能,起码她也撑起了将军府的门楣,对得起边关殷殷期盼的百姓。
“本王会在京都,等你凯旋。”顾砚之叹了口气,声音缓和下来,带着仿佛无限包容的温和。
他下意识抬手想要摸摸她的头,却被张挽月稍稍不动声色地躲开了。
顾砚之动作一顿,眸光微动,最后面色平常地收回手。
“胤朝局势刚刚稳定,而陛下登基不久,正是需要用人之际,你万不能再出事,明白吗?”
他声音依旧冷静,所思所虑,一字一句也全然在为胤朝大局着想。
张挽月自放下对顾砚之的执念,再站在局外的角度去看时,心境也全然不同。
何况他如今已娶张婉意为妻,她与皇叔之间,早已是无法回头了。
张挽月垂下眸。
中军营帐内,气氛寂然一瞬。
营帐外,士兵操练之声阵阵传来,张挽月答道:“挽月定不负所望。”
桌案烛火映亮了她的眼眸,短短数月,她便已如脱胎换骨,身上已看不到那个曾经总是顽皮闯祸的孩子身影。
顾砚之望着她,明明是他一手推就的成果,可他如今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。
但他终究没再多说什么。
顾砚之此番来的目的已经达到,见张挽月伤势稳定后,便要准备启程回京。
他来边境前,顾廷逸因国事操劳病倒,京中局势看似平静,实则内里早已暗潮汹涌。
他需得早作安排。
临行之前,他骑在银月白马之上,回首望了眼张挽月所在的营帐。
良久,才收回目光。
无论如何,他一定会护着她,此生平安。
……
顾砚之走后,郑白秋手持一份军事舆图,在张挽月面前展开。
“经明霞谷一役,柔然败势已显。”
他指了指图纸上两处关隘,面带喜色。
“趁着此时军情高涨,咱们可以乘胜追击,拿下这两地,柔然从此再无转圜!”
张挽月看了眼郑白秋所指之处,思忖片刻,想起顾砚之的话,终是轻轻摇头:“不急,先让将士们休整两日吧。”
七日后。
张挽月领兵,其势如破竹,直取柔然边城。
两军阵前,柔然将领自军前点名叫阵:“我当是何等神勇的部队,不想竟是个女娃娃领兵,我柔然怎会败在你手?”
张挽月眉心微蹙,她二话没说,手持梅花点钢枪,身骑雪蹄黑马,打马挺枪直冲而来。
那枪势不停,招招携风而至。
那柔然将领心下大惊,这才懊恼轻看了此人。
然而懊恼还来不及蔓延,便被张挽月一枪挑于马下:“女娃娃,也可取你性命。”
她一马当先冲入敌阵。
身后玄甲军士气大振,潮涌而上。
杀声直冲霄汉!
半月后。
张挽月边关大胜,斩杀柔然大将军,虏柔然军俘数人,随军一并押解还朝。
只等军前献俘,论功行赏。
临近都城时,郑白秋撩帘而入,望着坐在桌案前低头查看军报的张挽月,几番欲言又止。
张挽月抬头,见他神色莫名,不禁问道:“怎么了?”
她将手中字条放进小炉中焚尽,看着那一点火苗蹿动。
“可是边防有异动?还是发现了柔然逃脱余部的行迹?”
“不是,都不是。”郑白秋摇了摇头,他是世家子弟从军,是军中少有的儒将,此刻却难得失了往日的温文平和:“是另有其事。”
“我在清点俘虏时,发现了一个人,有些不太一样。”
郑白秋并非是因为一点小事就来禀报的人,闻言张挽月神情一凝,继续问道:“有什么不一样?”
“那人的长相……”郑白秋斟酌了一下,才小声道:“与摄政王殿下,极其相似!”
郑白秋话音一落,便小心地瞧了眼张挽月的神色。
“竟有此事?”张挽月眼中闪过一丝惊诧,而后皱起了眉心。
尽管她面上维持的很好,可郑白秋还是窥到她闻言时,忽而颤动的眼睫,和眸中渐渐覆着的寒霜。
郑白秋试探着开口:“柔然兵败已成定局,想要东山再起绝非一朝一夕,此番应当只是巧合吧?”
他一开始也怀疑,这是不是敌军的什么奸险诡计,以此安插奸细,搅乱局势。
毕竟两个如此相像之人,未免也太过巧合。
张挽月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几个念头。
小炉火中纸条已焚尽成灰,她转眸看向郑白秋,起身道:“如今人在何处?带我过去。”
张挽月御军持重,军纪严明,从无烧杀抢掠之迹,所降获的俘虏,也多施以恩义。
故而数月下来,张挽月早已得军心,民心向之。
郑白秋走在张挽月身前,考虑着说道:“因为那人相貌,为了避免横生枝节,末将先将他安排在了别的营帐。”
张挽月点点头,抬手撩帘走了进去。
她眸光一定,看见了那道熟悉淡薄的背影。
相似到竟连她都有些许恍惚!
“转过身来。”张挽月的声音淡淡,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郑白秋就站在她身后,随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。
那身影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。
而后微微颤抖着,缓缓转过身,伏低身躯,声音低若无痕。
“……见过张少将军。”
“你不是柔然人?”张挽月眸光不动,在隐约窥到他面容那一刻呼吸一乱:“把头抬起来。”
那人闻言颤了一下,一点点仰首看向张挽月:“不是,我是中原人,只是自幼被卖去柔然王宫,做了奴隶。”
张挽月垂眼注视着他,似乎在辨别他话中真假。
她望着面前的人卑微如尘,墨发披落,与她记忆中的顾砚之的确大相径庭。
只是在看到他面容的那一刻,眼眸骤然紧缩。
他双眸幽然如墨,眼尾微挑,一张疏离冷淡的面貌,宛如将融未消的冰。
就连抬眸垂目时的眉眼都很像,眼眸透出一股淡然冰冷,可仔细一望,却总有种说不清的怯弱之感。
张挽月被这极其相似的容貌震得呼吸一滞,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收紧,半晌未语。
她忽而抬起手,抬起他的下颌,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副面容。
她指尖从他眼尾滑过,却骤然想到顾砚之的眼尾要更纤长些。
手指渐渐下滑,从眼尾蔓延落到唇角,脑海中浮现的是那张她自小看到大的脸,而后收回了手。
的确很像。
一张脸已经到了足以以假乱真的地步。
就连身量也极其相似。
若非气势不足,少了顾砚之眉宇间上位者的矜傲和那股风霜雪雨后的淡然从容。
几乎都要以为是同一个人了。
张挽月垂眸盯着面前的俘虏,一股说不上的感觉涌上心头,复杂的情绪如同丝丝细弦缠绕搅动,滋味难言。
这时,郑白秋才开口斟酌着问:“少将军,此人该如何处置?”
营帐内寂然良久。
那人顿时把头埋得更低,将刚才展露给张挽月眼前的面容藏了藏,呼吸稍促,似乎很是紧张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张挽月问。
“云澈。”
张挽月稍稍蹲下身,目光静然地盯着云澈,将这张近在眼前的面容与记忆中的顾砚之互相映照,脑海中思虑万千。
云澈伏在地上,掌心的冷汗涔涔,他的目光落在地上,尽量将那张脸藏起来。
张挽月的目光太凌厉,他怕,怕她真的会看出端倪。
看出这张脸上动过的痕迹。
“铮”的一声。
张挽月起身拔出腰间佩剑,这把染过鲜血的长剑横劈而下,携着寒风袭来!
云澈眼前闪过一瞬寒光,他紧闭上眼,呼吸几乎都停滞了。
“少将军!”郑白秋抬手惊呼。
长剑悬停在云澈脖颈边。
张挽月平静到冰冷的声音响起:“谁派你来的?”
“没有……”
剑锋停在他脖颈毫厘之处,云澈转过头,冰凉的剑身激得他浑身一颤,锋利的剑刃在他颈项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。
张挽月下意识移开了剑身。
纵然知道面前的人并非顾砚之,可这张脸还是太惑人了。
只要看到这张脸,她就会想起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。
只是眼前这个人,在方才临死的一瞬间,仿佛根本没有了求生的欲望,眼中一片如死水般的灰败。
张挽月收回长剑,剑锋入鞘声铮然。
她问:“你不怕死吗?”
“我生如尘埃,命不由己,死……已是解脱。”云澈低声道。
生如尘埃,命不由己……
张挽月凝眸看了他一会儿,对一旁的郑白秋说道:“如今已临近都城,先将他安排在我身边,只是这张脸,不要再被更多人看到。”
说完,她转身就要离开,而后忽然想起什么,又道:“让军医再给他看看伤。”
郑白秋顿了顿,似乎仍有顾虑,但他看了眼营帐内的第三人,还是应下声。
等两人走出营帐,郑白秋才终于忍不住出声问:“少将军当真要留下此人?”
张挽月嗯了一声。
郑白秋深吸了一口气。
那男人的长相太过惹眼,若是被有心之人拿来大做文章,恐怕会惹出事端。
郑白秋略一细思,便感到脊背发凉:“少将军,此人万万留不得!”
张挽月知道他是在为自己考虑,但她留下云澈,也并非全然是因为那张脸。
她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:“他只是枚被安排在此的棋子,我暂且留下他,也是想找出他背后之人。”
郑白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,他生怕那张肖似摄政王的脸会影响张挽月的理智,现在看来,是他多虑了。
胤朝,京都。
张挽月班师回朝。
马蹄声声,城门近在眼前。
远远地,张挽月便看见顾廷逸脸色苍白,强撑身形立于城门前,率百官相迎。
而他身侧,她的四哥张彦辰坐在轮椅上,身形似乎又消瘦了许多。
张挽月眼眶被迎面的冷风吹得发红。
她紧攥缰绳,强忍下心绪翻身下马,半跪在地。
身后将士齐整跪下,甲胄相撞,声势震天。
“陛下,柔然此战大捷,我玄甲军众将士,幸不辱命!”
顾廷逸快步走去将张挽月扶起,唇瓣微动,良久才吐出一句:“回来就好。”
张彦辰满眼疼惜的凝望着张挽月,连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:“小妹,你瘦了……”
张挽月眼眶通红,抿紧了唇,轻轻摇头。
三人短暂寒暄过后,张挽月翻身上马入城。
京城内,百姓夹道相迎将士凯旋,振声高呼。
回到将军府后,张挽月先将云澈安排在了府内别院,暗中派人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。
随后便领旨入宫面圣。
太极殿内。
炉中暖香熏然袅袅。
明黄帷帐内,传来声声低咳。
殿内挥之不去的药香,不禁让张挽月心弦紧了紧。
倚靠在床榻的顾廷逸朝张挽月招了招手,示意她坐到身边。
他眸中满是担忧,却被掩盖地很好:“你的伤势如何了,可需要太医再看看?”
张挽月笑了笑:“都是些皮外伤,已经不碍事了。”
望着张挽月被边关风沙磨砺的清秀脸庞,顾廷逸轻微地叹了口气。
“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,不知不觉,我成了龙椅上的皇帝,挽月竟也成了独当一面的女将军了……”
张挽月眼眶微红,轻声道:“陛下,你千万保重龙体。”
“我无碍,休养些时日便好。”顾廷逸摆摆手,安抚地看了眼张挽月,眸中带着极大的赞许:“我看过了边关传来的军报,此战你当居首功,想要何赏赐?”
张挽月轻轻摇头:“臣只愿秉承父兄遗志,余生为国征战沙场,护佑百姓安宁。”
良久,才听顾廷逸无奈又涩然的声音传来:“你志如此,我自当成全。”
“只可惜了,本想着你问问你如今,可否愿做我大胤皇后,现在看来,恐怕是难了。”
带着几分玩笑语气的话不禁让张挽月莞尔,缓和了几分沉重的气氛。
天色渐晚,待顾廷逸服药休息后,张挽月才走出殿门。
张挽月行走在宫道上,身后霞光晚照。
数日后,顾廷逸休养好身子便重新上朝。
张挽月站在宣政殿内,习惯性看向大殿右侧群臣之首的位置。
可朝堂之上,却迟迟不见顾砚之的身影。
张挽月心里不禁升起一股隐忧和不安。
下朝后,群臣皆退。
帝宫最高的楼阁之上,挑目远望可以俯瞰整个京城,张挽月靠在围栏边,凛风掠耳。
顾廷逸站在她身畔,张σwzλ挽月斟酌着,将云澈一事告诉给他。
闻言,顾廷逸眼中闪过莫大的诧异:“竟有此事?”
“皇叔可知晓?”
张挽月摇摇头:“回京后,我还没去过王府。”
她看了眼顾廷逸,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。
他凝眸沉思片刻:“不行,此计太险。”
他拒绝的干脆,好似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。
张挽月也不急着劝服他,只是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,声音轻轻。
顾廷逸顺着她的目光下望,见到灯火憧憧的京都,如同一面镜子,一面暖光普照,歌舞升平,而另一面黑暗无光,危机四伏。
“我相信你。”张挽月笑了笑:“毕竟潜藏在暗的危机如果不除,此后一举一动都会如鲠在喉。”
半晌,顾廷逸叹了口气:“皇叔若是知晓,定然也不会应允。”
提及顾砚之,张挽月眸光一黯:“所以还得你替我瞒着。”
顾廷逸笑了笑:“皇叔若是察觉,朕可瞒不住。”
张挽月打趣着开口:“我出征这些时日,陛下处理朝政,可还得心应手?”
顾廷逸轻笑一声,摇摇头道:“大部分重担,实际还是落在那群大臣身上,朕只是施行决断而已。”
“从前是太子时,有父皇和皇叔在,朕还从没想过,那些奏章像是永远也批阅不完,大臣们偶尔还会因为一件小事争执得面红耳赤。”
顾廷逸说着,无奈地叹息一声:“如今朕真正站在这个位置上,才知其中之艰难。”
张挽月垂着眸,心头感慨万千。
幼时有顾砚之庇佑,他独自一人揽下一切,他们从不必为此烦忧。
然而随着年岁渐长,时移世易,那些属于他们的责任也渐渐回到了他们肩上。
从前那些无忧无虑的生活,也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。
半晌,她才轻声说道:“是啊,毕竟我们也不能依赖皇叔一辈子。”
二人短暂对视,一笑而过。
此时此刻,他们是君臣,更是挚友。
这时,远处楼阁之中,骤然绽起一簇烟花,映亮了两人的身影。
烟花散尽,张挽月看得恍惚,感慨出声:“若是此时,奚悦也在就好了。”
此话一出,二人皆愣了一瞬。
此处是整个京都最高的楼阁,从前他们三人,也总爱聚在此处一起同赏烟花。
可如今,幼时亲密无间的好友,此刻却走到如今相谈无措的地步。
气氛一点点凝滞起来。
张挽月正想着绕过这个话题,便听身侧顾廷逸缓缓开口:“奚悦此刻,应当身处江湖某一处吧。”
张挽月猛然抬头,不可置信地看着顾廷逸,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。
顾廷逸笑了笑,知道她在想什么:“你率军出征后,王府出了些事,那桩婚没成。”
“张婉意其实是敌国细作,手中握着把柄要挟皇叔与她约定,实际是欲接近行刺朕,好在那日已将她就地正法。”
张挽月眸光一颤,倚靠在围栏的手缓缓收紧。
她刚刚凯旋回京,万没想到自她离开后,竟然发生了如此多事。
许久,张挽月才找回自己的声音:“那奚悦她……?”
“奚悦自请与皇叔解除了婚约,之后便离京入了江湖。”顾廷逸顿了顿,轻笑一声才道:“奚丞相哪肯罢休,几度去了王府,后来不知皇叔与他说了什么,奚丞相竟也慢慢接受了。”
半晌,张挽月才从错愕中回过神来,第一个念头却是担忧:“可她的身体,不是自幼体弱……”
顾廷逸安抚地看了她一眼:“皇叔既然会准许,应当也为她想好办法了。”
张挽月垂着眸,心绪纠缠良久,才轻笑了一声,说不上是何等感受,只是心头隐隐有些羡慕:“这大概,是她这辈子做得最大胆的事了。”
顾廷逸倚靠着围栏,没有说话,只是垂眸注视着张挽月鬓边的一缕被轻风拂过的发丝。
所有的情愫皆被压抑在心底,顾廷逸暗自下了决心,他在位一日,便会护着张挽月一日。
摄政王府。
冷月清辉,流云四散。
桌案前的烛台,此刻燃得有些久了,灯火有些摇晃。
顾砚之放下笔,挽起宽袖,拿小剪剪断了一小截灯芯,焰火顿时直入一线。
窗纱外照洒进一片月色,顾砚之静静看了一会儿,随后推门走出书房,立在廊柱之畔,不可抑制地想起张挽月。
冬春交替之际,寒夜深重,冷风一起,顾砚之便有些低咳不止。
一直守在房外的符伯为他披上一件雪白薄氅:“王爷,张少将军如今已班师回朝,陛下理国之际,也立下不少值得称颂的政绩。”
“您也可以不必再如此操劳了。”
顾砚之垂着眸,没有回应。
月华如流水铺洒在整个庭院,他望着院中树下那座微微摇动的秋千,有些出神。
摄政王府一贯单调雅致,这些东西自然是为张挽月而置办的。
自从她来后,王府每日也因为她的存在热闹了些许,而自她走后,那股热闹一空,他的心也仿佛空荡了许多。
月色之下,顾砚之的视线渐渐凝结。
……
两日后,太后在景明宫中设宴,庆贺战事大捷。
到了宫门,张挽月刚下马车,便见到了顾廷逸的身影。
他走在张挽月身侧,自然而然道:“走吧,随朕一同入席。”
她正有些犹豫着,顾廷逸却已迈步往前走了,丝毫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。
张挽月只能抬腿跟上。
两人一前一后走入景明宫,倒是引来不少朝臣眷属的目光。
宴席之上,张挽月才再一次见到顾砚之的身影。
他独自坐在右席首座,挺拔的身影此刻显得有些朕寂。
顾廷逸携她走至顾砚之面前,行了一礼:“皇叔。”
半年未见,他身形似乎比从前消瘦了许多。
张挽月想着,却也只是看了一眼,便收回了目光,低头行礼。
顾砚之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,晦暗一瞬,微微颔首。
直到张挽月随着顾廷逸入席,他才渐渐收回目光,隐没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。
宴席之上,觥筹交错,气氛欢洽,唯有顾砚之所在之处,显得有些清冷。
顾砚之监政时,素以铁腕治国,众朝臣向来对他又敬又惧,宴席之上,自然也少有人敢主动与他攀谈。
他对此也全不在意。
推杯换盏间,太后看向张挽月,轻轻一笑:“你出征之时,陛下每日都要念着你平安,哀家殿内的佛堂,倒差点被他踏破门槛,如今你平安归来,他总能安分了。”
张挽月微微一怔,顾廷逸却反应比她还大,杯中的酒都差点洒了:“母后平常不是总想着让儿臣多去陪您静静心吗?”
太后看他一眼,也不戳破他,只是将视线定格在张挽月身上,旁敲侧击地问道:“陛下如今年岁渐长,皇后之位却一直空缺,本宫为他相看了无数世家贵女,他都摇头不愿。”
“哀家看得出来,他不是不愿,只是心中有你,若你也愿意,哀家为你二人赐婚如何?”
张挽月瞳眸圆睁,正要开口,却忽然响起玉瓷碰地碎裂之声。
霎时间,殿内一瞬寂然,众人目光齐齐望去。
张挽月顺着众人的视线也望了过去。
只见顾砚之脚下,酒杯迸裂,酒水洒在地上,沾湿了他的衣角。
他面色平淡,看不出什么情绪,只是周身泛着一股凛然的冷意。
身后侍奉的宫女低着头,大气都不敢喘。
他却只是淡淡瞥了眼沾湿的衣角,起身向太后借故离席。
他离开后,冷凝紧绷的气氛才终于缓和些许。
太后看向张挽月,似乎也不知该如何继续了。
此刻宴席之上,张挽月也不好起身回拒,当众拂了太后好意。
倒是顾廷逸率先开了口:“母后,儿臣与挽月只是君臣,并无其他。”
见顾廷逸这么说,太后也不好再继续说什么,此事便暂且作罢了。
宴席结束之后,太后唤顾廷逸与她同行。
张挽月独自出了景明宫,正准备回府,却在经过一处回廊时,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。
顾砚之换了身素净的衣衫,坐在庭院中独自饮酒,比月色更多几分清冷绝尘。
张挽月看了一会儿才猛然回过神来。
她正准备绕过他离开,顾砚之的视线却已经先望了过来。
张挽月转身的脚步一顿,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,恭敬行礼:“皇叔。”
顾砚之似乎已经独饮了很久,此刻望着她的目光尚有些迷离。
“月儿,到我身边来。”他轻声唤她,一如幼时唤她至身边一般。
张挽月犹豫了一瞬,还是走至他身边坐下,却是相隔最远的对面。
顾砚之蹙了蹙眉,似乎有些不满,但转瞬又被压了下去。
“方才宴席上,太后有意为你赐婚,你可答应了?”
张挽月抬头看着他,不知他心中到底作何所想。
但她还是轻轻摇头:“不曾。”
张挽月话音一落,便感觉到他似乎松了口气。
淡淡的酒香传来,连带着他的声音都似乎染上了醉意。
顾砚之凝眸看了她一会儿,才转过头道:“你和廷逸算本王看着长大的孩子。”
“你嫁给陛下,日后便是胤朝的皇后,多少人求之不得,为何不愿?”
他声音平静,带着一丝饮酒后的沙哑。
张挽月搭在膝上的手缓缓紧握:“多少人求而不得的,我便也要去求吗?”
张挽月抬眸看着他俊美清冷的侧脸,一字一句道:“皇叔难道还不明白吗?”
“所嫁之人若非心爱之人,我宁愿终身独行。”
“陛下很好,但非我所爱,即便是嫁给他,我也终生不会快乐。”
顾砚之举杯欲饮的动作一顿。
他身居高位多年,早就没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,一时间竟被张挽月带着话头走。
但他只是皱起眉头:“月儿,不要任性。”
张挽月道:“我没有任性,皇叔,我比任何时候都要理智,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。”
顾砚之摩挲着酒杯,烈酒从喉间滚落,烫得肺腑俱热。
而迎面吹拂的冷风却寒厉,冲荡着他眼眶,刮出不知是因酒液而起,还是因冷风而起的淡淡红色。
或许是醉意太深,逐渐侵蚀淹没了他的冷硬坚守的心,他问:“那你如今的心爱之人,是何人?”
张挽月看着他,不知他为何如此发问。
她道:“曾经有,但如今已经没有了。”
“为何?”
“经年痴心妄想,如今已然醒悟。”张挽月声音淡淡:“皇叔,我已经长大了,也明白感情无法强求。”
她知道顾砚之对她从来就没有爱,只是出于责任的保护而已。
张挽月想起曾经她第一次对顾砚之表明心迹时。
他还以为是玩笑,不轻不重地哂笑着斥她:“大逆不道。”
直到她再次说了一遍,他才意识到,她是认真的。
那是他第一次对她冷下脸:“你知不知道,本王比你大六岁,是你皇叔?”
“我是称呼您一声皇叔,可我们没有血缘,年龄也根本就不是问题!”
“你现在还小,分不清什么是情爱,什么是亲情,本王不怪你。”顾砚之克制着情绪:“但这样的话,以后莫要再说。”
张挽月当时情窦初开,十分固执:“不!皇叔,我已经不小了,我分得清什么是爱,我会证明给你看的!”
顾砚之皱着眉头,无可奈何:“你对本王只是依赖,换做别的人,你也会同样如此。”
“不会!”张挽月虽年幼,态度却坚定而决绝。
可从那之后,顾砚之渐渐开始疏远她,她心知他此举为何,却并没有放弃。
她以为总有一天自己可以走到他身边,与他并肩而立。
而如今,张挽月释怀似的笑了笑:“皇叔,我不求了。”
顾砚之眼睫一颤,抿了抿唇,忽而轻轻一笑:“本王明白了。”
张挽月凝眸望着他。
顾砚之撑起桌沿打算起身离开,走出几步,身形却站立不稳地晃了晃。
张挽月心弦一紧,快步过去扶住他手肘,将他扶至偏殿休息。
这是自从张挽月对他表明过心迹后,两人第一次再度有了肢体上的接触。
张挽月将他扶到榻上,他身上寡淡的松香混着些许酒气,更加引人沉醉。
张挽月直起身,刚转身走出一步,却顾砚之紧紧握住了手腕。
他眼眸微阖,似是无意识地低声轻喃:“不许走。”
顾砚之躺在榻上,墨发披散σwzλ,难得不再显得那么冰冷到难以接近。
这是张挽月自记忆以来,第一次见他醉酒。
还醉得如此厉害。
“皇叔,你醉了,我去吩咐宫人给你煮醒酒茶。”
“煮醒酒茶也不行,我不需要那些。”顾砚之嗓音沙哑低沉,仿佛只有这一刻,他可以不必顾虑一切。
遵从自己的内心:“只要你在这里,就够了。”
他的话语太过暧昧。
以至于张挽月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。
顾砚之如墨的眼中,浸满了温柔,几乎要将人溺毙。
他紧紧将张挽月圈揽入怀中,轻声呢喃:“别动,让我抱一会儿,一会儿就好。”
“月儿……”他声音微微颤抖,仿佛压抑已久的情绪忽然有了一道宣泄的口子。
张挽月眸光剧颤,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他。
忽然,一声惊呼让张挽月猛然回神。
回过头,一名宫女正战战兢兢地跪在殿门外,不住颤抖地请罪:“奴……奴婢该死!奴婢什么也没看到!”
张挽月顿时心都提了起来,挣脱开顾砚之的怀抱,正要将她赶紧屏退,却忽然听身后一道低沉的声音冷冷响起:“你看到了。”
“事情就如你所想的那样。”
张挽月错愕回头,只见顾砚之姿态慵懒地扶额倚在榻上,眼神却冷。
“此事若是明日被除你以外的第二人知晓……”
他话音未尽,意思却已经明了。
那宫女抖如糠筛,连连磕头,不住应声道:“是,是……奴婢谨记!”
“还不走?”顾砚之淡淡开口,那宫女如蒙大赦,连忙逃也似的离开了。
张挽月难以置信的回头看他,却见他神色如常。
眸中的寒意还未消散,与醉意丝丝交缠。
张挽月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当着宫女面承认。
她望着顾砚之,怔然开口:“皇叔,你对我……有情?”
张挽月声音微微颤抖,既不可置信,又感到荒唐可笑。
她从前那样爱慕顾砚之,结果却发现,他对自己的情,只是出于责任。
而等她彻底放下之后,他却又用行动告诉她,他对她并非无情。
顾砚之垂眸看着她,在沉默中告诉了她答案。
张挽月脑中一时间思虑万千,连反应都忘了。
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,却被顾砚之握住手腕,往下一带。
张挽月猝不及防往他怀里跌,跨坐在他腿上,她欲挣扎,却被顾砚之牢牢禁锢住双手手腕。
顾砚之微微仰首,吻住了她的唇角。
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在她眼前放大,张挽月瞳孔瞬间睁圆,心跳不可遏制的加快起来。
一阵微凉的风拂过,激得张挽月脊背一寒。
她忽地想起,那宫女跑得紧张匆忙,忘了将门合上。
此刻房门大敞,宴席刚散,随时都有可能有人经过。
张挽月低声提醒着顾砚之:“皇叔!有……会有人来……会被看到!”
“本王知道。”他声音低沉发闷,埋首在她颈窝,炙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边。
沉抑的情愫在这一刻压过理智。
张挽月头脑发晕,胸口剧烈起伏,挣扎着抽身。
在挣扎出怀抱的那一刻,张挽月片刻也不敢停留,只扔下一句:“皇叔,你醉了。”
便逃离了此地。
良久,顾砚之怔然抬手,看着自己的掌心,久久不能回神。
此后数日,张挽月都有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会与顾砚之碰面的地方。
将军府别院。
张挽月正在院中练枪,枪势凌冽,急出如龙。
收枪之后,她擦了擦额尖薄汗,放下枪坐在院中桌案旁。
云澈低头为她递上一杯新茶,尽量将存在感降到最低。
“你说,摄政王殿下要是看到你的脸,会怎么办呢?”张挽月忽然问。
云澈持着托盘的手随着她的话慢慢扣紧:“……不知。”
他隐忍着吸气,扣紧托盘的指骨微微泛白,尽量做一个合格的木偶假人。
他只是长得与那位摄政王殿下相似,便生生受了一百多刀,将他完全雕刻成另一个人的模样。
他明明也有自己的名字,有自己的人生,可如今放眼望去,余生只剩满目疮夷。
他深知自己若是没有这张脸,是绝无可能靠近她身边的。
可他只有做好他该做的,才能得到他想要的。
云澈犹豫了一会儿,斟酌着问:“少将军过几日可是要出府?”
他话音一落,便感到她的眸光似乎变了一瞬。
“你在试探我的行踪?”
她声音平淡,目光却冷。
云澈颤了一下,紧抿着唇瓣解释道:“不敢……只是提前知晓,好为少将军准备出行所需。”
张挽月深深看了他一眼,忽而很轻的笑了笑:“那么紧张做什么?”
她神情放松,似乎并不打算深究,低头喝了一口茶:“过两日,陛下会携众臣前往寒明寺为胤朝祈祷来年风调雨顺。”
“你届时替我准备一下吧。”张挽月看着他那张肖似顾砚之的脸,还是有些别扭的吩咐。
“是。”
连阴了两日,终于迎来了一日天晴。
顾廷逸携众朝臣前往寒明寺。
张挽月上马车前,看了一眼云澈:“如果给你一次自由的机会,你会想去哪儿?”
云澈怔然良久,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,良久,才道出一个地名:“我想回我的家乡。”
张挽月了然颔首:“那就等我回来。”
云澈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,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她。
她要放他自由?
这怎么可能?
然后他还来不及张口,张挽月便已经躬身进入马车,驶离了将军府。
寒明寺位于京郊鸿雀山,彼时正值午时,寺院内钟声袅袅。
此刻气温已略有一些回暖,山间虫鸣鸟叫,清脆悦耳。
众人在前殿上香祈福后。
张挽月跟随寺庙主持前往禅房,她所暂住的禅房院中,还有一棵银杏古树。
上面条条祈愿的红带迎风而动,瞧着颇为壮观。
张挽月看了一会儿,才缓缓收回目光。
“施主请便。”
主持将她带到禅房后,躬身施一佛礼便离开了。
房间里上一位香客留下的书籍墨笔都还在,想必是经常会在此参禅悟道。
张挽月看了眼摆在桌案上的书籍,没头没尾地想着,这种枯燥晦涩的书,大概只有顾砚之会喜欢看。
可当视线触及到案上誊抄至半,还未整理的佛经时,忽然滞住了目光。
那字迹苍劲有力,是她再熟悉不过的,顾砚之的字迹!
这件禅房,难道是顾砚之来时常住的?
张挽月脑中思绪交织。
暮色渐浓时。
一个小沙弥叩了叩房门,给她送来了斋饭。
临走时,张挽月蓦地叫住他:“等等。”
“施主还有事吗?”
张挽月斟酌着开口:“我能问问,常住在这间禅房的香客是何人吗?”
小沙弥看了她一眼:“这间禅房素日都是给摄政王殿下留的。”
张挽月又问:“他经常来此吗?”
小沙弥思索了一会儿:“最近半年才常来的。”
“他每次来,都会和主持方丈聊很久,然后就把自己关在禅房里誊抄佛经为人祈福。”
“为人祈福?”张挽月问。
小沙弥点点头:“我之前听到过一次,好像是为一位半年前出征的女将军祈福。”
张挽月心头蓦地一震。
小沙弥见她似乎不信,索性指向院中那棵银杏树:“喏,那棵银杏树上的祈愿红带,都是他挂上去的。”
张挽月顺着他的话,走出禅房,迈向那棵银杏古树,缓缓伸手。
其中一条红带上,熟悉的字迹映入眼中。
【愿月儿平安凯旋。】
而那银杏树上迎风而动的条条红色丝带,每一条写的都是念她平安。
张挽月心口一阵酸涩难当,像是被根根丝线缠绕紧了心脏。
在她看不到的地方,顾砚之比她想象的更在意她。
如果不是凑巧来到寒明寺,恰巧又住在这间禅房,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。
在她出征之后,顾砚之为她做了这么多事。
寒风簌簌,拂起林叶之声。
良久,张挽月才收回视线,不可遏制地想起顾砚之,想起他清冷如玉的面容,想起他疏清淡薄的身影,想起那双冷淡清净的双眸。
翌日清晨。
众人在宝殿上过香后,主持将一条写有祈愿的红丝条递给顾廷逸。
顾廷逸亲手将它挂在殿前的古树上。
红条迎风拂动,顾廷逸双手合十,默念了一遍。
祈福一事结束后。
张挽月回到禅房,准备收拾东西下山。
走过前殿时,却正碰到顾砚之与主持一同从殿内走出。
主持看了眼张挽月,便躬身向顾砚之告辞。
经过偏殿一事,张挽月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现在的顾砚之。
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直接离开,就见顾砚之已朝她走来。
他面色如常,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自持,仿佛那日只是他酒醉之后的荒唐,酒醒之后,便不再作数。
这样也好。
张挽月这么想着,便听顾砚之清冷的声音响起:“走了。”
他走在前面,身姿挺拔端肃。
张挽月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,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。
顾砚之注意到了,却也没说什么。
一行人的车马行驶到半山腰时,几点寒芒乍现。
破空声刺耳。
几支箭羽射向皇帝与顾砚之的马车。
队伍被迫停了下来。
侍卫拔刀高喝:“有刺客!保护陛下与摄政王!”
话音刚落,数队蒙面黑衣的刺客突然丛中蹿出!
张挽月铮然拔剑,加入战局。
“挽月,小心!”顾廷逸道,说完便也开始反击。
他自幼习武,六艺皆精,此刻拉弓搭弦,数箭连发,保全住难驾敌手的数名文臣。
顾砚之手握长剑,游刃有余地驾住攻势,挽剑反杀。
余光时刻注意着不远处张挽月的身影。
一时间,刀光血影,惊呼声与惨叫声交织。
一行人中还有许多不会武的文臣,张挽月只能边打边将人引走。
局势焦灼,但大部分刺客被她引至了远离车架的半山悬崖。
张挽月持剑一步步退至悬崖边缘。
“你们是柔然人?”她问。
“少废话!”
为首之人阴恻恻开口:“张挽月,杀了你,胤朝从此少一左膀右臂,今日此地便是你的埋骨之所!”
张挽月眼中毫无惧色,反而轻笑一声。
光是这一句话就够了。
她与柔然人交战过,听过他们的语言和口音,因此那人一开口她便认出来了。
面前几人步步紧逼。
张挽月此刻已经退无可退。
在黑衣刺客反应过来之前。
她忽然毫不犹豫地转身跃下悬崖!
霎时间,身体极速下坠,耳边风声呼啸。
她只来得及听到那悬崖之上,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:“张挽月——!!!”
下一瞬。
她看到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,竟毫不犹豫的跟着她跳下了悬崖!
不知过了多久。
张挽月再次醒来时,只感觉浑身刺骨的痛,夹杂着浸入骨髓的冷。
她缓缓睁开双眼,耳边隐约传来潺潺流水声。
她吃力地想用手撑起身体,却发现被人紧紧抱在怀里,动弹不得。
张挽月顿时大惊,慌乱间从顾砚之怀抱中挣扎出来,却牵动了伤势。
一声短促呻吟溢出牙关。
顾砚之也被这猝不及防的用力挣扎牵动着腿伤,闷哼一声,蹙眉醒来。
张挽月这才发现,他腿上不知何时被划出了一道口子,鲜血淋漓。
他掀起眼皮,目光都还不甚清明,却先是去找寻张挽月的身影。
“你可有事?”
张挽月忍着疼痛,眼眶微红,摇了摇头。
顾砚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。
腿上痛的厉害,他咬牙伸手往下摸去,发现骨头并没有断,只是伤到了筋脉。
半晌,疼痛稍微缓了过来,张挽月这才回忆起当时发生了什么。
他们一起跳下悬崖,在坠落之时被顾砚之紧紧抱住,一同坠进江水中。
好在那半山腰的悬崖不高。
但她当时意志昏沉,只感觉到有人正抱着她竭力往岸边游。
除了顾砚之,没有别人。
顾砚之抬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色:“还能走吗?”
张挽月单手掀起衣袖,方才从高处跌落时擦伤了一大片,此刻鲜血渗出,正顺着手臂蜿蜒而下。
她从衣衫上扯下一条布,将伤口马马虎虎处理完毕,朝顾砚之点点头。
“天色估摸着要下雨,我们先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吧。”
如今他们身上有伤,若是在再淋场雨,只怕怎么也回不去了。
只是张挽月看了眼顾砚之的腿,甚是担忧:“皇叔,你的腿伤……”
顾砚之注意到她的视线,削薄的唇苍白而紧抿着:“不碍事,没有伤到筋骨,可以走。”
虽是这么说,张挽月还是上前扶住他的手肘,让他借力。
二人在树林中兜兜转转,顾砚之见张挽月额尖挂着冷汗,心中满是不忍,正想叫她休息片刻。
张挽月却忽然指着前方,惊喜出声:“皇叔你看!”
顾砚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,只见她手指的方向有一座矮山,杂草密布,掩映着一个洞口。
二人在此处暂时歇脚,只能等待上面的人沿途寻来。
在此之前,他们要先保住自己的命。
乌云未散,大雨滂沱。
这夜没有月亮,四周一片漆黑。
张挽月有些发起低烧,蜷缩着身体贴在角落,可湿衣服贴在身上,凉风一吹,只会越来越冷。
顾砚之将她抱在怀中,只感到她单薄的身体不住颤抖。
意识昏沉的张挽月感觉到那股温暖,便越发往他怀里钻去,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了一根浮木,紧紧攥住他胸前一紧,汲取着不多的暖意。
过了许久,张挽月才悠悠转醒。
她意识回笼,可人还是迷糊的,发现被人抱在怀里,猛地惊了一跳,下意识挣扎了一下。
σwzλ 然而身上的怀抱更紧了,熟悉低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:“别动,是我,外面还在下雨,先这样将就一晚。”
黑暗中,他温和的嗓音有着莫名的令人心安的作用。
张挽月终是安静下来。
迷迷糊糊中,才在半梦半醒间又睡了过去。
四周黑不见物,万物寂然。
顾砚之才感到脑袋渐渐传来隐隐约约的刺痛。
他伸手摸了下脑后,掌心一片湿腻,伴随着淡淡的血腥味。
他皱了皱眉,随意擦在袖摆上。
感受着怀中人均匀平稳的呼吸,顾砚之抬头望月,月色依旧隐没在云中。
只余滂沱大雨,敲打着地面。
张挽月一觉醒来时,烧已经退了。
顾砚之的身影正从外面走来,腿上的伤已经简单包扎过了。
见他手中端着什么东西,张挽月抬头去看,只见一片大叶子拢做的小碗中盛着清澈的水。
他将水递给张挽月:“喝吧。”
张挽月有些犹豫。
“我已经喝过了。”顾砚之道。
张挽月这才接过,低头喝了两口,才想起来问:“这是从哪里找到的水?”
“这里植物多,清晨可以收集到露水。”顾砚之说得轻描淡写。
张挽月听了这话却瞬间抬起头来:“露水?”
她知道露水收集起来很麻烦,每片叶子上只有那么一点,这一大捧水要收集起来,还不知道要费多少时间。
何况他腿上还有伤。
这么一想,张挽月心里便更过意不去了。
顾砚之却又从袖中拿出数个野果:“等伤势再好一些,便去猎些东西吃。”
“如今只能将就了,这些都是能吃的。”
张挽月当然毫不怀疑,拿起一个果子便吃,顺道还喂给顾砚之一个。
顾砚之薄唇微张,怔愣着咬下去。
张挽月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动作有些逾矩。
她别过头去,不再动作。
两人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。
过了两日。
顾砚之腿上的伤才渐渐恢复,张挽月却按住他不让他再四处走动。
“你腿上有伤,走动太多不利于康复,就在这好好休息,等我吧。”
顾砚之怔然望着她,抿了抿唇,没有再拒绝。
张挽月见他默然,便转身走了出去找些东西充饥。
这天。
张挽月喜笑颜开地从外面回来:“皇叔,走,我们去个地方。”
顾砚之目光迟钝了一会儿,才落在张挽月身上,微微一笑,跟着她走了出去。
两人来到一条小溪边。
顾砚之看着眼前流淌的清澈溪流:“你这几天都在找水源?”
张挽月点头:“也顺便看看这附近有没有村庄,不然他们找过来实在需要很大功夫。”
顾砚之道:“至少已经活下来了,回去的事情慢慢想办法也行。”
张挽月笑了笑,将裤子挽起,脱去鞋袜,趟下河去。
“你要做什么?”顾砚之忙叫住她。
“捞鱼啊。”张挽月自然而然的回答,随后猛地向河里一捞:“这河里有鱼,今天我们可以吃好点,烤鱼吃。”
她看着站在岸边等候她的顾砚之,恍惚有些愣神。
顾砚之注意到她的视线,问:“怎么了?”
张挽月讷讷开口:“我只是觉得,我们这样平平淡淡的,好像……”
“像什么?”
张挽月头脑一热,心里怎么想的,便就怎么说了出来:“……像一对结庐山间的夫妻。”
说完,二人皆一愣。
张挽月正要改口,却听顾砚之忽然道:“嗯,是很像。”
张挽月呼吸一错,脸色微红,顿时不自在的别开目光,只管低头捞鱼。
好在顾砚之也没再继续说下去。
张挽月就这样站在水里摸鱼,几次失败后,才渐渐找到窍门,终于捉住一条大鱼。
她顿时高兴的忘怀。
举着鱼肚子就拿给顾砚之看,结果鱼尾巴一甩,竟是弄了他一脸水。
张挽月愣了许久,一时有些忘形地笑了起来。
直到男人脸色变了,张挽月才赶忙噤声,快步走近他面前,连忙举起自己的袖子给他擦脸。
“皇叔,你,你别生气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顾砚之面色缓和,握住她细瘦的手腕,拉着她的手放了下来,轻轻叹了口气:“好了,抓到了就走吧。”
顾砚之说完,起身往回走。
张挽月赶紧跟上去,走在他身后。
顾砚之面色平静,脑海中却回想着张挽月说的话。
结庐山间的夫妻……
若是在这里盖一座茅草屋,就这样平平淡淡的与她过一辈子,似乎也是不错的。
可这个想法仅仅闪过一瞬便被他压了下去。
翌日。
二人伤势恢复的差不多。
张挽月便打算走远一点,找个山野村庄先落脚,顺便想个能联系到他人的法子。
她看向顾砚之,却发现他今日醒得比从前都晚。
“皇叔,你醒了吗?”张挽月拉了拉他的袖摆,轻声道:“我们今日走远一点,找个村落想办法联系陛下他们。”
顾砚之皱了皱眉,缓缓睁开眼眸,却忽然身形一僵,眼中露出些许茫然问:“月儿,现在是什么时辰?”
张挽月愣了下,如实回答:“辰时。”
顾砚之呼吸一滞,眼中的慌乱一闪而逝,指尖微微收紧。
他极力维持着平静起身,却身形一晃。
张挽月连忙将他扶住,这才猛然注意到,那双从前如墨玉深沉疏冷的眼眸,此刻竟黯淡无光。
她没有说话,伸出手在顾砚之眼前晃了晃。
他却毫无反应。
“皇叔,你……”她声音微微颤抖。
顾砚之却已从茫然无措中缓过神来,平静开口:“本王……看不见了。”
他声音淡淡,随后陷入沉寂。
张挽月咬紧牙关,明白此刻不是慌乱的时候。
只能暂时按下起伏的情绪,牵着顾砚之的手准备去寻找可以好好休养一下的地方。
顾砚之没有抽手,反而更加紧握。
张挽月心口一缩,似乎终于发现,他也会有不安的一刻。
一个时辰后。
两人终于在溪流上游找到一户人家。
一个老妇招呼着他们,打了桶热水好让他们擦洗身上的脏污。
老妇遗憾说道:“只是这地方离城里的药铺太远,恐怕没有好为你们治伤的药。”
张挽月轻轻摇头道谢:“没事的,您愿意帮我们,我们已经很感激了。”
她说着,把身上唯一还剩下的值钱东西一并给了老妇人:“这些是报酬,您拿着吧。”
她刚才在院中空地上燃起升烟,如果顾廷逸的人马在附近寻找,应该很快就能找到。
张挽月这才走进屋内,便看到顾砚之躺在简陋的床榻上,只是望着某一处出神,了无生气。
那人低声咳嗽了一下,却又很快攥紧被子,压抑下来。
他没注意到张挽月已经踏进屋内的动静,只是单纯下意识的不愿让她担心。
身后,老妇人端着碗走近她身旁,轻声道:“姑娘,中午我来给他送饭,他竟一口也不肯吃啊……这样不利于养伤。”
张挽月从她手中接过碗:“没事,我来吧。”
她走到顾砚之面前,轻声问:“皇叔,怎么不吃饭?”
张挽月将一勺饭递到他嘴边:“不吃饭的话,身体可养不好。”
“我们早点恢复体力,早点回宫,还能找太医为你医治。”
顾砚之眼眸缓缓一转,寻着张挽月出声的方向看去,薄唇抿了抿,才吐出一句话:“……我……不饿。”
他难得有这样固执任性的时候。
张挽月也耐下心来:“吃一口吧,好吗?”
“你不吃的话,身体会撑不住的。”
她把勺子抵在顾砚之唇边,甚至带了几分强硬。
可他始终紧抿着唇,不肯张口。
顾砚之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收紧。
他其实不畏死,也不惧失明。
只是不该……
不该是在如此狼狈的时候,面对张挽月。
张挽月知道劝不了,无奈地放下勺子。
室内一时陷入沉寂。
清风阵起,拂动树影婆娑之声。
张挽月忍不住再次开了口:“要是等到陛下他们过来,而你又出了事,我万死难辞其咎。”
许久许久。
顾砚之终于出声,却是说道:“本王会留下书信,让他们莫要怪罪于你……”
“这里没有笔墨纸砚,你写不了的。”张挽月低着头,声音有些哽咽:“为什么?你不该和我一起跳下来的。”
她突然很懊恼,如果顾砚之没有随她一起跳下悬崖,是不是就不会这样?
半晌,顾砚之才极轻的笑了一声。
随着衣袂轻轻摩擦的声音,他抬起手下意识想要摸摸她的头,却找不到方向。
张挽月握着他的手,缓缓低下头。
而后便听见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:“月儿,你一直都弄错了一件事。”
“自你出征,我与你分离之后,走的每一步,算计的每一件事,都是为了让你回到我身边,万事不悔。”
张挽月眸光一颤。
顾砚之继续说道:“所以之后,去边关救你突围,不悔。”
“与你一同跳下悬崖,不悔。”
“如今双目失明,亦不悔。”
顾砚之自嘲的扯了扯唇角:“月儿,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光明伟大……”
张挽月怔然许久,心也仿佛被丝线缠绕紧紧绞在一起。
许久,她轻轻笑了一声,说不清的涩然:“是啊,我早该知道的。”
“你是个比谁都擅于伪装的凉薄之人,为了想要达到的,可以抛弃一切,甚至可以包括你的感情。”
顾砚之唇角的自嘲更深,仿佛在灵魂支离破碎后又再度重塑,却已经有了裂痕。
“本王……永远都是胤朝的摄政王,为了胤朝,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。”
张挽月早便知晓,轻笑一声:“王爷苦心,我自当理解。”
顾砚之眼睫一颤,朝着无尽的黑暗伸出手,似乎想抓住什么,最后却又颓然放弃。
他薄唇微启:“有在乎,就会有软肋,而本王,不能有。”
不是不想有,而是不能有。
张挽月的手倏然揪紧了。
因为看不见,他无法知晓张挽月此刻的神情,只能依旧淡淡道:“人就是这样,永远会为了权利、姓氏或阵营而甘愿抛弃一切。”
说完这句话,他静默良久。
张挽月坐在他身旁,心中理不清的杂思交织成团。
她说不清此刻内心的感受,只是觉得心口仿佛堵了一团棉花,窒息难受。
这时,阵阵脚步声自屋外响起。
张挽月警惕地抓起屋内的剪刀,小心地撩开门帘,远远便见顾廷逸率着人马前来,身后跟着她的副将郑白秋。
张挽月顿时松了口气,走出屋外。
郑白秋一眼看到张挽月,脸上又惊又喜,隔着许远便喊了一句:“少将军!”
张挽月手指抵唇示意他噤声。
郑白秋顿时收声,策马赶来。
顾廷逸翻身下马,匆忙走到她面前,看着她手臂上马马虎虎包扎的伤口,剑眉紧蹙:“挽月,你的伤怎么样了?”
张挽月摇摇头,看了眼寂静无声的屋内:“先回去再说吧。”
张挽月临走前,老妇人还没回来,她放下足够的报酬,才带着顾砚之离开此地。
回到摄政王府。
厅堂内。
顾廷逸端坐上首,郑白秋押出一个人。
正是被捆束着的云澈。
顾廷逸沉着脸:“柔然残逃的余孽皆已捕获,你是最后一个。”
之前听张挽月提起时,他还不明觉厉,如今亲眼所见,才知她所言非虚。
此人的长相确实与顾砚之几乎别无二致。
云澈抿紧了唇,万没想到柔然之人会败得如此之快。
但消息是他传递出去的,他确实无可辩驳。
如果运气好,这一计能成,将胤朝收入囊中指日可待。
张挽月脸色并不好,语气也冷:“云澈,我给过你机会的。”
郑白秋拔出长剑,横过剑锋抵在他脖颈一侧。
蓦地,云澈却冷冷笑了:“我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。”
“我也早就受够了当一个傀儡了!”
话音一落,云澈目光一凛,决绝撞上郑白秋手中长剑。
瞬时间,鲜血喷涌而出。
云澈喉间发出嗬嗬之声,缓缓软倒在在地。
张挽月别开目光,还是无法接受看着那张脸倒在血泊之中。
入夜后。
张挽月走至顾砚之卧房,却见里面此刻仍旧灯火未熄。
她推门走进,看见顾砚之倚靠着床头,在她进来的那一刻抬头望来。
只是眼眸无神,没有焦距。
张挽月心揪紧了一下,问:“皇叔,怎么还不睡?”
顾砚之似乎等了她很久,抬了抬下巴:“月儿,拿纸笔来。”
张挽月不明所以,却还是听话的拿了纸笔,坐在他床侧。
“需要我做什么?”
顾砚之道:“我说,你来写。”
他口中念出一个一个名字,有相熟的大臣,也有新进的状元,张挽月虽有些不解,还是一一记下。
却听到他说:“这些都是能够信任的可用之人。”
“以后的胤朝能走多远,就看你们了,本王如今什么都不奢求,只求你此生平安顺遂。”
张挽月怎么也没想到,他这两日不眠不休,竟全是在思虑这件事。
即便到了这一刻,他心中所念所想,还是在为胤朝,为他们做打算。
此后即便他身死,为他们准备的路,也依旧铺好了。
他就是如此,走一步看一百步的人。
张挽月将这份写有名单的纸小心折好放在自己怀中。
等顾砚之阖上双眸休息,她才走出房间。
只见月色下,顾廷逸面色凝重的坐在庭院中,独自饮酒。
她走了过去。
顾廷逸听到她走来的动静,没有回头。
张挽月在他身侧坐下,拿出一个酒杯,给自己倒了杯酒。
一饮而尽。
她很少喝酒,也不爱喝酒。
如今却要靠饮酒来压抑心中烦乱沉重的思绪。
顾廷逸看了她一眼,说不上心中滋味。
“皇叔是坠崖时磕了后脑,有血块压迫才导致的失明。”
“但太医也说,皇叔多年来积劳成疾,思虑过重,如今伤了根本,身体亏空,已是……”
他话音哽咽,有些说不下去了。
他早已习惯了受顾砚之庇佑之下的胤朝,如今即将失去这双羽翼,失去这个自小护佑他长大的男人。
他曾经一度天真的说:“天塌下来还有皇叔顶着呢。”
可真真切切地一想,他才比他们大六岁而已。
如果走到这一步,也不过而立,却天不假年。
不知是醉意还是夜风太凉,染红了她的眼眸。
“陛下,从今往后,你坐明堂之上,我会为你、为胤朝,此生戍守边关,征战沙场。”
第二年冬。
寒风簌簌,雪花飘飘。
顾砚之坐在躺椅上,脸色比雪更苍白,身上盖着一件厚厚的雪白大氅。
张挽月安静地陪在他身边,握着他的手,没有说话。
许久许久,才听到他一声微微叹息。
“月儿,我有点渴……去帮我倒杯茶来,好吗?”
这一年来,即便她不在身边,也会时刻派人守在他身边。
张挽月下意识起身欲往,却蓦地止住了脚步。
顾砚之以为她听话离开了,压抑在喉间的低咳便再也抑制不住。
他以拳抵唇,咳得厉害,胸膛剧烈起伏着,半晌才止歇。
张挽月静默看着,没有出声,却不可自抑地红了眼。
随即便看到顾砚之撑起身子竭力站起来,而后凭着记忆摩挲着向外行走。
正如他了解张挽月那样。
张挽月也同样了解他。
他以想喝茶为借口,无非是想支开她,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。
两指宽的白布遮住了他的双眸,他身形骤然无力支撑地晃了晃,落进一个温软的怀抱。
一滴水滴落在他脸颊,他微微蹙了蹙眉,抬手去摸张挽月的脸颊,轻轻为她拭泪,终是叹息了一声:“怎么不听话?”
张挽月紧抿着唇,不敢出声,怕泄出声音中的颤抖和哽咽。
“月儿。”他轻声唤她。
张挽月低低地应了声,泪水在眼眶打转,最后滴落隐没入宽袖中。
无边静默中,他的声音轻若无痕。
“本王此生无愧于胤朝,唯独愧对了一人……便是你。”
“如果真有下一世,本王……不做王爷,也不必再背负重担,我们就做一对……结庐山间的夫妻,可好?”
张挽月抿着唇,不知该如何回答。
那是她曾问过他的话,她祈求与他的下一世因果,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回应。
张挽月埋在他的胸膛,静静听着他的心跳,一下又一下。
耳畔的心跳在急促之后越发孱弱,张挽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,强迫着自己抬眸去看他。
他像近在咫尺飘落的雪花,在张挽月极力挽留的眼前,在她伸出的掌心融化凋零。
从四肢,到血液,到乌黑披散的发丝,一点点失去了光泽。
他将整个胤朝的未来留给他们,为他们铺就好一切的退路,而后永远走向了轮回。
刹那间,张挽月脑中一片空白。
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按下了暂停键。
太安静了,静到仿佛能听见雪落之声。
“……皇叔。”
张挽月轻轻地俯身,在他安闭的眼眸落下最后轻柔的一吻。
这一次,他没有再回应,但风雪却忽地停了。
次年秋。
帝宫中最高的阁楼之上,耳边劲风刮过。
这片土地,这个国家的天下共主,如今就站立在张挽月身侧。
“你还是不愿做朕的皇后?”顾廷逸俯瞰着脚下纵横的京城楼阁,打趣似地问了一句。
张挽月望着阁楼下万家灯火,一如从前:“陛下,江山更重要,如今还有大片烽烟险地,草原边疆待臣效死。”
顾廷逸容她放肆打趣,而后叹了一声,才道:“难道朕就不能江山美人都要吗?”
“陛下,你也太贪了。”张挽月看他一眼,笑了笑:“但其实江山美人您都已经有了。”
顾廷逸眉峰微挑:“嗯?怎么说?”
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莫非王臣。”张挽月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:“这不就是江山美人全都有了吗?”
顾廷逸没再反驳,而是跟着笑了一下:“朕一向说不过你。”
他从身后桌案上倒了两杯酒。
“此次你出征辽国,时间紧迫,朕便以此算作为你践行。”
“待你凯旋归来,再行设宴。”
顾廷逸说完,一饮而尽。
张挽月目光停驻在手中的酒杯之中,随后仰首也一饮而尽。
顾廷逸垂眸望着她,那份年少的情愫,此生恐怕再也无法宣之于口。
她的心中有江山社稷、有黎民百姓,有胤朝君主,却没有他顾廷逸。
不过也罢。
无论怎样,他都会在这里,等待张挽月回头,等待她平安归来……
出征之日,旌旗猎猎。
众将帅披挂上马,擂鼓震天,浩浩荡荡出京而去。
沿途百姓,引颈相送者不知凡几。
顾廷逸于最高阁楼之上,挑目远望,寻找着张挽月的身影。
只见那帅旗之后,张挽月身着红袍,手持梅花点钢枪,骑一匹雪蹄黑马,英姿飒飒。
临近出城之际,她仰起头,回望着京城之景。
只解沙场为国死,何须马革裹尸还。
她张挽月此生,必不负皇恩!不负百姓!
良久她收回视线,身影渐渐隐没在黑压压的军队中,出城而去……
此后,张挽月再未回过京城。
京城偶尔会有故人的消息传来,顾廷逸年过三十,还未娶妻,朝堂之上,人人争吵不休。
可皇后之位始终空悬。
偶尔有人来信,让张将军劝说陛下。
谁知第二天,陛下便选中了宗室子,过继为太子。
此后,皇帝终生未娶。
而他在位期间,勤政爱民,百姓安居乐业,边境未曾短缺过一份军资,一颗粮食。
胤朝四十八年春。
常胜将军府祠堂内。
烛火惺忪,静穆沉肃。
那刻着张挽月名字的灵牌之上,覆盖的红绸,倏然飘落……
同年,皇帝因过于哀恸,猝然崩逝。
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