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林静,吃饭了。”
母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,温和,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、近乎祈求的意味。
轮椅上的林静没有动,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。
她的目光,像两颗被钉住的钉子,死死地穿透面前那扇一尘不染的玻璃窗,投向楼下那个充满了生机与喧嚣的世界。
窗外,正是小区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。
几个刚放学的孩子,背着书包,像一群挣脱了笼子的小鸟,尖叫着,笑着,追逐着一个滚动的皮球。
一对年轻的情侣,手牵着手,旁若无人地分享着同一支甜筒,女孩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。
不远处的石桌旁,几个退休的老大爷正为一盘象棋的输赢争得面红耳赤。
阳光很好,金色的,暖洋洋的,公平地洒在每一个人身上,除了她。
她能看到这一切,听到这一切,甚至能闻到楼下花坛里玉兰花初绽的淡淡香气。
但这一切,都与她无关。
这扇窗,不是风景,是一道无法逾越的、隔绝了她与整个世界的透明墙壁。
“静静,听话,先吃点东西。”
母亲推门进来,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鸡汤面。
看到女儿依旧是一动不动的姿-势,老人眼圈一红,声音里带上了哭腔,“妈求你了,你这样不吃不喝,身体怎么受得了……”
“我不想吃。”
林静终于开口了。她的声音,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显得有些沙哑,像生了锈的琴弦。“妈,你把窗帘拉上吧。”
“拉上窗帘干什么?今天太阳这么好,晒晒对身体有好处。”
“我不想看。”林静的声音陡然拔高,变得尖利起来,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里,第一次燃起了剧烈的、夹杂着痛苦和嫉妒的火焰,“我不想看他们走路!不想看他们跑!不想听他们笑!为什么?为什么他们都可以,就我不可以?”
她歇斯底里地喊着,试图用尽全身的力气去转动轮椅,去逃离那片刺眼的阳光,但她的身体,除了脖子以上的部分,早已像一块石头,不听任何使唤。
母亲的眼泪,终于决堤。她放下碗,快步上前,一把抱住女儿瘦削的肩膀,泣不成声:“我的儿啊……是妈不好,是妈没用……”
林静的激动,在母亲温暖的怀抱和压抑的哭声中,渐渐平息。她缓缓地闭上眼睛,任由泪水从眼角滑落。
那些曾经无比鲜活的、幸福的画面,又不受控制地,在她的脑海里一帧帧地闪现。
她想起自己曾经作为一名导游,背着双肩包,带着游客,穿行在黄山的云海和丽江的古巷里。
那时候的她,有用不完的力气,每天能走上两万步,最喜欢的就是站在山顶,对着远方大声呼喊。
她想起和丈夫常远热恋时,两人骑着一辆单车,穿过南京盛夏的梧桐大道。她坐在后座,抱着他的腰,把脸贴在他宽阔的、被汗水浸湿的后背上,感觉拥有了全世界。
她想起他们领证的那天,常远抱着她,在她耳边许下承诺:“静静,以后,我就是你的腿,你的拐杖。你想去哪里,我都陪你去,一辈子。”
一辈子……
这个词,此刻听来,像一个多么恶毒的讽刺。
那一年,她才二十八岁。事业刚刚起步,婚姻甜蜜如初,对未来所有的美好憧憬,都像一幅刚刚展开的、色彩绚烂的画卷。
可疾病,就像一个毫无征兆的、最残忍的窃贼,悄无声息地闯了进来。
最初,只是双腿偶尔的酸软无力。她以为是带团太累,没有在意。
后来,是走路时无法控制的踉跄,是上楼梯时双腿如灌铅般的沉重。她去了医院,做了一系列繁琐的检查,拿到了一张写满了她看不懂的医学术语的诊断书。
“中枢神经系统脱髓鞘病变……”医生的话,像来自另一个世界,“一种罕见病,目前没有特效药。病情的发展……我们无法预测。”
她的人生,从那天起,被那张薄薄的诊断书,划上了一道休止符。
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,一天比一天衰弱。看着自己的双腿,从能走到不能走,看着自己的双手,从能握笔到连筷子都拿不稳。
最后,她成了一个除了头脑清醒,全身都无法动弹的“活着的雕塑”。
01
在林静坠入深渊的最初那段日子里,丈夫常远,曾是她唯一的光。
他辞去了工作,全心全意地守在她的病床前。
他学着为她翻身、擦洗、按摩,学着将食物捣成流质,用吸管一点一点地喂给她。他的动作笨拙,却充满了耐心。
“静静,你放心,我查过了,国外有最新的干细胞疗法,肯定能治好你的病。”他总是握着她的手,用一种不容置疑的、充满希望的语气安慰她,“钱的事你别担心,有我呢。
天塌下来,我给你扛着。”
在那些被疼痛和绝望淹没的深夜里,常远的这些话,是林静赖以呼吸的唯一氧气。
她将自己全部的信任和依赖,都毫无保留地,交给了这个男人。
她相信,他就是她此生的依靠,是那个会陪她走到最后的承诺。
然而,随着时间的推移,高昂的治疗费用和日复一日、看不到尽头的护理,渐渐磨去了常远最初的热情。
他的笑容变得勉强,叹息声越来越多,回来的时间也越来越晚,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棋牌室里特有的烟酒味。
林静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,却说不出任何责备的话。
她知道,他太累了,她甚至为自己的无能,感到深深的自责。
转折,发生在她生病的第二年冬天。
那天,常远带着一份房产中介的宣传单,坐到了她的床边。
“静静,你看,”他指着宣传单上一个一楼带小院的户型,脸上又露出了久违的、充满憧憬的笑容,“我琢磨着,咱们现在住这个六楼,没有电梯,你出门太不方便了。
将来要是能坐轮椅了,我背你上下楼,也不是个长久之计。”
他握住林静的手,语气温柔得像一汪春水:“而且,为你治病,需要一大笔钱。我想着,不如咱们把现在这套婚房卖了。
这套房子现在能卖一百多万,我们拿出一部分钱,换一套好点的一楼,剩下的钱,全部存起来,给你当救命钱。这样,我心里也踏实。你觉得呢?”
他的每一句话,都说得那么合情合理,每一个理由,都充满了“为她着想”的体贴。
林静的心,被这突如其来的“希望”砸得有些晕眩。她看着丈夫那双真诚的、充满“爱意”的眼睛,内心最后的一丝疑虑,也烟消-云散了。
是啊,他是为了我好,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到了。
“好,”她艰难地点了点头,“都听你的。”
接下来的几天,常远变得异常忙碌。他找来了中介,带来了买家。
所有的流程,都在床边进行。林静像一个提线木偶,只需要在常远的指引下,在那一叠叠她根本看不懂的文件上,用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右手食指,一次又一次地,按下鲜红的手印。
售房合同,她按了手印。
全权委托常远办理所有售房事宜的公证书,她也按了手印。
当最后一个手印按下时,常远激动地抱住了她,在她额头上深深地亲了一口。“静静,你放心,我们的好日子,马上就要来了。”
那一天,是2021年4月12日。
4月13日,常远一大早就出了门。他说,去房产交易中心办过户,拿房款。
林静在床上,等了他一整天。
她等来的,不是那个承诺要给她一个“带小院的家”的丈夫,而是一个冰冷的、无法接通的电话提示音。
他走了。
没有告别,没有争吵,甚至没有留下一张纸条。就那么凭空地,从她的世界里,人间蒸发了。
他带走了那一百六十万卖房款,带走了她所有的证件,也带走了她赖以活下去的、最后的那一丝希望和尊严。
当林静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彻底抛弃时,她没有哭,也没有喊。她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,看着天花板上那盏他们一起挑选的水晶灯,看了一天一夜。
那盏灯,曾经映照出他们无数的甜蜜与欢笑。而此刻,在那冰冷的光芒里,林静仿佛看到了自己那颗被掏空了的、鲜血淋漓的心。
02
常远的消失,像一块巨石,投进了这个本已风雨飘摇的家庭。
几天后,当中介和新房主上门催促搬离时,林静的父母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。
两位年过六旬的老人,抱着瘫痪在床的女儿,哭得肝肠寸断。
他们怎么也无法相信,那个曾经在婚礼上信誓旦旦、承诺要照顾女儿一辈子的“好女婿”,竟会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。
没有时间沉浸在悲痛里。他们被新房主“请”出了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。母亲用一辆借来的平板车,拉着林静和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物件,回到了那个位于老城区的、狭窄的娘家。
生活的重担,和女儿那死寂般的绝望,像两座大山,一夜之间压垮了这对善良的老人。父亲的背更驼了,母亲的头发,在短短一个月里,白了一大半。
但林静,没有倒下。
在经历了最初几天的万念俱灰后,一种比求生本能更强大的、近乎偏执的意志,从她那早已麻木的心底,重新燃了起来。
那不是求生的欲望,那是复仇的火焰。
她不能就这么算了。她不能让那个男人,带着她的救命钱,逍遥法外。她要让他付出代价,不是为了挽回什么,只是为了给自己那被践踏得一文不值的信任和爱情,讨一个最后的公道。
一场漫长而艰难的自救,就此展开。
在父母的帮助下,林静开始了她的“无声的战争”。她躺在床上,用唯一能活动的右手,颤抖着,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控告信。她口述,让母亲帮忙,拨打一个又一个法律援助的热线。
终于,一位公益律师被她的遭遇打动,决定免费为她代理。在律师的指导下,2021年底,林静正式向南京江北新区人民法院,提起了刑事自诉,控告常远犯有遗弃罪。
立案的那一天,林静的心里,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。她以为,法律的审判,很快就会到来。
然而,她很快就发现,法律的高墙,有时和她面前的那扇窗一样,难以逾越。
法院受理了案件,但第一步,也是最关键的一步——向被告人常远送达传票,却成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。
常远,像一颗人间蒸发的水滴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他的手机号是空号,身份证地址是早已卖掉的婚房,他所有的亲戚朋友,都异口同声地说“不知道”、“没联系”。
没有被告人的确切地址,传票就无法送达。传票无法送达,庭审就无法召开。
林静的案子,像一艘搁浅的船,被卡在了法律程序的滩涂上,动弹不得。时间在无尽的、令人绝望的等待中,一天天流逝。
律师换了一个又一个,法院的工作人员也表达了同情,但谁也无法突破这道程序的壁垒。
林静的希望,一点一点地,被这漫长的、看不到尽头的等待,消磨殆尽。她又变回了那个每天只能对着窗外发呆的、沉默的雕塑。
就在林静和她的家人都快要放弃的时候,转机,以一种她从未想过的方式,悄然降临。
24年初春,南京江北新区人民法院在进行年度积案清理时,一位名叫王建国的法官,注意到了这起特殊的、被搁置了两年多的自诉案。
“原告全身瘫痪,被告人携款失踪……这不仅仅是遗弃,这背后是人性最深的黑洞。”王法官看着卷宗里林静那张病前阳光灿烂的照片,和如今瘫痪在床的现状对比,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。
他意识到,如果任由这起案件因为程序问题而无限期搁置,那将是对法律尊严和受害者最沉重的打击。
他经过深思熟虑,做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,至关重要的决定。
他拿起笔,在一份内部工作联络函上,写下了自己的意见:
“……此案被告人常某的行为,不仅涉嫌遗弃罪,其主观恶性及社会危害性极大,已严重侵害社会公共利益。
建议将此线索,同步移送检察机关,请求其依法履行法律监督职责,介入此案……”
这份薄薄的联络函,像一只无形的蝴蝶,飞向了检察院。
03
那份来自法院的线索移送函,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很快就送到了南京江-北新区检察院的检察官杨晴手中。
杨晴,三十出头,干练而富有同情心。
当她第一次翻开林静的卷宗,看到那张女孩生病前后判若两人的对比照片时,即便是见惯了人间疾苦的她,内心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。
“卷宗很薄,但背后的人生,太厚重了。”杨晴事后回忆道,“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,被疾病和背叛,彻底摧毁了。”
她立刻行动起来。她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亲自去了一趟林静的家。在那个狭窄、昏暗的老旧房间里,她看到了那个被困在窗前、眼神空洞的女孩。
林静的母亲,在一旁偷偷抹着眼泪,向她讲述着这两年多来求助无门的辛酸与绝望。
那一刻,杨晴下定决心,无论有多困难,她都要把那个叫常远的男人,从茫茫人海中揪出来,让他接受法律的审判。
然而,她很快就遇到了和法院同样的困境——找不到人。
杨晴请求公安机关协助,对常远进行信息研判和轨迹追踪。但常远的反侦察能力极强,他不仅更换了所有联系方式,更未使用过任何需要实名登记的交通工具或住宿服务。
几条零星的线索,最终都消失在了城乡结合部那些无需身份证的小旅馆和网吧里。
时间,又过去了好几个月。
案件,再次陷入了僵局。
林静的希望,也再次跌入谷底。她甚至开始怀疑,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奢求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。
就在所有人都快要失去信心,认为常远已经彻底从这个世界上“蒸发”了的时候,一个深秋的下午,杨晴的办公桌上,那部红色的内部电话,突然响了起来。
电话,是从检察院楼下的门卫室转接过来的。
“杨检,有位先生打电话找你,不肯说名字,只说有非常重要的、关于常远案的线索要提供给你。”
杨晴的心,猛地一紧。她立刻接起了电话。
“喂,你好,我是杨晴。”
电话那头,是一阵长久的沉默,只能听到对方刻意压抑着的、紧张的呼吸声。
“喂?请问是哪位?”杨晴追问。
终于,一个经过伪装的、沙哑的男人声音,从听筒里钻了出来。那声音很低,很快,像生怕被人听到一样。
那个男人,只说了一句话,便匆匆挂断了电话。
他说:
“别找常远了,去查查他那个在城东开棋牌室的表哥,账是从那里走的。”
嘟……嘟……嘟……
电话被挂断了。
杨晴握着听筒,愣在原地,心跳如鼓。
这通神秘的、没头没尾的电话,是谁打来的?
是良心发现的知情人?是被常远牵连、试图脱身的同伙?还是某个设下圈套,想要误导调查方向的“敌人”?
那句“账是从那里走的”,又是什么意思?是卖房款的洗钱踪迹,还是隐藏着更大的、不为人知的阴谋?
04
那通神秘的电话,像一把钥匙,瞬间打开了案件停滞不前的僵局。
杨晴立刻调整了调查方向。她没有惊动任何人,而是通过技术手段,迅速锁定了常远那个表哥在城东经营的棋牌室的具体位置。
接下来的一个星期,一场无声的、围绕着这家棋牌室的秘密侦查,悄然展开。杨晴和她的助理检察官,换上便装,像普通市民一样,多次进入那家棋牌室。她们不打牌,只是坐在角落里,观察着,记录着。
表面上,这只是一家生意普通的小棋牌室。但杨晴凭借着职业的敏锐,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,这家棋牌室的资金流水,与其门可罗雀的生意状况,极不相符。
每天晚上十一点后,都会有几笔大额的、来源不明的资金,通过网络支付的方式,汇入老板——也就是常远表哥的个人账户。
“这是典型的地下洗钱。”杨晴做出了判断。
在掌握了初步证据后,检察院迅速协调公安经侦部门,对该账户进行了司法冻结和深度调查。一张巨大的数据网络被铺开,资金的流向被一笔一笔地追踪、还原。
终于,在那张错综复杂的资金流向图的末端,一个频繁出现的小额消费地点,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。
那是一家位于广西边境小镇的连锁超市。在过去的一年里,有一张与洗钱账户相关联的银行卡,几乎每天都会在这家超市里,进行几十元到上百元不等的消费。
那个躲在幕后的“幽灵”,终于露出了他的尾巴。
天网,悄然收紧。
专案组没有立刻行动。他们通过超市的监控录像,进行了连续三天的秘密比对和身份确认。
第三天傍晚,当那个熟悉的身影,再次出现在超市的收银台前,悠闲地买着啤酒和香烟时,早已布控在周围的便衣警察,一拥而上。
“常远!”
当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喊出时,那个男人猛地回过头,脸上写满了惊恐和不敢置信。他手中的啤酒,“哐当”一声,掉在地上,摔得粉碎。
在外东躲西藏了近五年,早已改头换面的常远,终于落网。被捕时,他的身边,还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、年轻漂亮的新女伴。
05
南京市看守所,审讯室。
杨晴第一次,与常远,面对面。
眼前的男人,比照片上胖了一些,皮肤也因为常年混迹于室内而显得有些病态的白。他穿着一身囚服,坐在审讯椅上,脸上没有丝毫的悔意,只有一种被打破了安逸生活后的、不耐烦的冷漠。
“我没什么好说的。”面对杨晴的讯问,常远翘着二郎腿,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。
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杨晴将林静瘫痪在床的照片,推到他面前,“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,她把她的一生都托付给了你。”
常远瞥了一眼那张照片,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,甚至还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嗤笑。
“妻子?”他冷冷地说,“你看看她那个样子,人不人鬼不鬼的。
每天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,像个活死人。那是个无底洞,是个累赘!我才三十多岁,我凭什么要被她拖累一辈子?”
他的话,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,字字诛心。
“所以你就哄骗她卖掉房子,拿走她唯一的救命钱?”杨晴强压着心中的怒火,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。
“那也是我的房子!婚后财产,我有一半!”常远振振有词,“我拿走我自己的那一份,有什么错?至于她的那一半,就当是我这几年照顾她的辛苦费了!”
无耻!卑劣!
杨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。她知道,和这种人性泯灭的恶魔,讲道理、讲感情,都是徒劳。
她收起了所有的情绪,将一份份银行流水、转账记录、以及棋牌室涉嫌洗钱的证据,重重地摔在了常远面前。
“常远,我们今天找你,不是来跟你商量的。”杨晴的声音,变得像冰一样冷,“你不仅涉嫌遗弃罪,更可能涉嫌洗钱、诈骗。
数罪并罚,你这辈子,可能都别想走出去了。”
看着那些无法辩驳的证据,常远脸上的嚣张,终于一点一点地褪去。
“我……”他张了张嘴,还想狡辩。
“我再问你最后一遍,”杨晴打断他,目光如炬,“林静委托我问你一句话,她想知道,在你心里,你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,到底算什么?”
常远沉默了。他低下头,看着自己的手指。过了很久,他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、却无比残忍的声音,说出了那句让他彻底坠入地狱的话。
他说:
“杨检察官,你回去告诉她。让我回去照顾她一辈子,我宁可坐牢。”
06
常远被依法批捕,等待他的,将是法律的严惩。
案件虽然办结了,但杨晴的心,却久久无法平静。那个被困在窗前的女孩的身影,那个男人冷血无情的话语,像两块巨石,压在她的心头。
她知道,抓到常远,只是为林静讨回了公道的第一步。而真正能支撑她活下去的,是未来的希望。
杨晴没有就此罢手。她为林静的案子,写了一份长达数千字的、情真意切的司法救助申请报告。
“……法律可以惩戒罪恶,但无法逆转伤害。对于林静而言,身体的瘫痪已是万劫不复,而精神的摧残与对未来的绝望,更是将其推入了无底的深渊。在此,恳请组织,能用司法的温度,为其点亮一盏前行的微光……”
这份报告,打动了市、区两级检察院的所有领导。
很快,一笔高达6.5万元的司法救助金,被紧急拨付到了林静母亲的账户上。
但这,还远远不够。
杨晴像一个不知疲倦的“社会活动家”,拿着林静的材料,奔走于街道、残联、妇联、民政等多个部门之间。她为林静申请了最高额度的残疾人补助,为她联系了专业的康复护理机构,甚至还发动了检察院内部的爱心捐款……
一个以检察机关为中心,联动了社会多个部门的长期社会帮扶体系,被一点一点地建立了起来。
涓涓暖流,开始汇入那个曾经冰冷绝望的家庭。林静的脸上,渐渐有了一丝血色。她的眼神,也不再是死寂般的空洞。
有一天,杨晴再次去探望她时,林静向她吐露了自己最后一个,也是最深的一个心愿。
“杨检,”她看着杨晴,轻声说,“我想离婚。我想和他,断得干干净净。”
08
林静说出“我想离婚”那四个字时,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。
杨晴明白,对于此刻的林静而言,这场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,是她精神上最后一道枷锁。
常远虽然被关进了监狱,但只要那张结婚证还在,她就依然是“罪犯的妻子”,她的人生,就依然与那个给她带来无尽伤害的男人,捆绑在一起。
她需要一场彻底的切割,法律上的,更是精神上的。
“好。”杨晴握住她那只冰凉的手,“我帮你。”
然而,办理离婚的程序,再次遇到了障碍。常远已被判刑,正在常州监狱服刑。他拒绝签署任何离婚协议,也拒绝与林静的家人和律师进行任何形式的沟通。
他的态度很明确——你把我送进了监狱,我也要让你不好过。他要用这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权力,继续折磨林静。
面对这样一个毫无底线的“滚刀肉”,常规的协议离婚和诉讼程序,都将变得异常漫长和艰难,对于早已身心俱疲的林静来说,无疑是又一重煎熬。
“难道,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?”林静的母亲,在检察院的接待室里,拉着杨晴的手,老泪纵横。
杨晴看着老人那双充满祈求的眼睛,又想起了林静那双渴望新生的眼神。她知道,她不能就此罢手。
她再次找到了自己的领导,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。
“我们可以启动‘民事支持起诉’程序。”杨晴在检察官联席会议上,向同事们阐述着自己的观点,“林静属于残疾人、老年人等特殊群体,因客观原因无法独立有效地维护自身权益。
她的情况,完全符合支持起诉的条件。这一次,我们不再是代表国家的公诉人,我们是作为林静的‘娘家人’,作为她最坚实的法律后盾,帮她打这场离婚官司!”
这个提议,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。
南京江北新区检察院,这台代表着国家公权力的法律机器,为了一个弱女子最后的尊严,再次高速运转起来。
杨晴和她的同事们,角色发生了转变。她们不再是审阅卷宗、提审犯人的公诉人,而是像普通的民事律师一样,帮林静整理她与常远从相识、相恋到结婚、背叛的所有证据;帮她撰写逻辑严密、情感充沛的起诉状;模拟法庭上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……
她们决定,要用最无可辩驳的事实和最坚不可摧的法律逻辑,击溃常远那最后一点可怜的幻想。
最终,在与法院的积极沟通下,一个特殊的庭审方案被确定了下来:将法庭,直接搬进常州监狱的会见室。
08
二零二五年,三月六日,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。
常州监狱高墙之内,一间平日里用于罪犯与家属会见的房间,被临时布置成了一个庄严肃穆的法庭。国徽高悬,法官、书记员端坐其位。
下午两点,庭审开始。
原告席上,林静坐在轮椅里,由母亲推着,安静地坐着。她的身旁,坐着她的“娘家人”——检察官杨晴。
被告席上,常远穿着一身蓝色的囚服,剃着光头,被两名法警押解着,坐了下来。当他看到对面坐着的杨晴时,眼神里闪过一丝怨毒。
庭审的过程,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。
常远依旧狡辩,声称自己并非遗弃,只是“外出打工”,并试图将婚姻破裂的责任,归咎于林静生病后的“情绪不稳定”。
但这一次,他面对的,不再是林静一个孤立无援的弱女子。
杨晴作为支持起诉人,站了起来。她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,只是将一份份证据,冷静地,呈现在法官面前。
“……被告人常远,在明知林静女士已全身瘫痪、无任何生活自理能力的情况下,恶意断绝一切联系,并将作为夫妻共同财产、也是林静女士唯一救命钱的160万售房款席卷一空。
其行为,不仅违背了《民法典》中夫妻双方负有互相扶助的法定义务,更突破了人性的基本底线……”
“……根据最高人民法院的相关司法解释,夫妻一方因患病在住院期间,另一方即与他人同居,经教育仍无悔改表现,应视为夫妻感情确已破裂。
被告人常远在失踪期间,长期与她人以夫妻名义同居,有其同居地的邻里证言及相关影像资料为证……”
杨晴的声音,清晰、沉稳,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精准的铁锤,敲在法庭冰冷的地板上,也敲在常远那早已溃烂的尊严上。
常远的气焰,在铁证面前,一点一点地被浇灭。他从最初的嚣张,到中途的狡辩,再到最后的沉默不语。
近三个小时的庭审,终于结束。
法官当庭宣判:
“……原告林静与被告常远,夫妻感情确已破裂。现判决,准予双方离婚。”
当法槌落下的那一刻,林静一直紧绷的身体,终于彻底松弛了下来。她缓缓地闭上眼睛,两行清澈的泪水,从眼角滑落。
这一次,不是绝望的泪,是解脱的泪。
“婚……离掉了……”她转过头,看着身旁的杨晴,用尽力气,轻声说了一句,“谢谢。”
走出监狱的大门,已是傍晚。
夕阳的余晖,为南京的街头,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。路边的白玉兰,在晚风中开得正盛,洁白如雪,清香四溢。
林静让母亲推着她,停在了一棵开满繁花的玉兰树下。
她颤抖着,举起那只还能勉强活动、戴着康复支架的右手,从口袋里,拿出了自己的手机。
她对着那满树洁白的花朵,对着那片湛蓝如洗的天空,对着这个她曾经憎恨、却又无比眷恋的世界,轻轻地,按下了快门。
镜头定格的瞬间,那张曾经充满绝望和死寂的脸上,第一次,有了一丝淡淡的、如花瓣般脆弱却坚定的微笑。
天空很蓝,阳光正好。
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春天。
一个属于她自己的,重获新生的春天。